是馬羅兒,終年四季給生産隊看守莊稼的老光棍兒。
我也不知憑什麼勇氣,沒有撒腿逃遁,也沒有向他求饒,而是毫不動搖地把那個已經抓摸到手的包谷棒子,“咔嚓”一聲掰了下來,三兩下撕開嫩皮,蹲下身,又啃起來了,那夾在一排排包谷粒之間的嫩須毛兒,連同包谷粒兒一同吞咽到肚子裡去了。
“哼!你倒膽大——”他冷笑着說。
我沒有騰出口舌和他争辯的心思,反正我偷吃了包谷棒子,跑也跑不到台灣去,任你去給隊裡幹部告發吧!随你們怎麼處罰好了!即使用我們家那兩間破舊的房子來抵償,我也不會後悔,因為那房子畢竟當下解除不了我腹中如洪水沖擊着、猛獸吞咬着的饑餓。
我已經無暇考慮後果,仍然大啃大嚼着生包谷棒子,似乎越嚼越能品嘗生包谷粒的甘美香醇了。
既然總免不了一罰,索性讓我今夜飽餐一頓也劃得着了。
“跟我走!”馬羅吼着。
我站起來,并不特别驚慌,走就走吧,無非是趕出伊甸園去接受懲罰,後悔是無用的。
我跟在他屁股後頭,牙齒仍然在忙着啃咬包谷棒子。
他猛然轉過身,伸出手,我以為他要揍我了,卻是一把從我手裡奪下包谷棒子,“噼啪”一聲摔到水渠裡去,濺起的水珠兒跌落到我的腿腳上。
我憎恨地瞅着他,站住了,真有點阿Q式的怒目而視。
隻是黑夜籠罩了一切。
他看不見我的怒目,我也看不見他是怎樣得意的一張嘴臉。
我跟着他的屁股走,縱使下地獄,我也去。
順着水渠往東走,渠沿上的草枝上的露水打濕了腳面,我感到一陣冰涼。
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尼亞在頓河草原的月光下盡情淘氣,我卻跟着老光棍兒馬羅走向恥辱的深淵。
那條通村莊的田間土路橫在眼前,我将跟他從那兒拐彎,朝南,走進村莊,呆立在書記或隊長家的街門口,聽候處置……
奇迹在這一瞬間突然發生了。
水渠和上路交叉的地方,有一孔用樹枝搭成的便橋,老光棍馬羅走上便橋,毫不遲疑地朝北走去,那兒将通到河灘的深處。
他不打算把我交給幹部,我的心裡畢竟感到輕松了。
我也跨上了水渠上的便橋,樹枝在我腳下軟軟地閃了閃,我背向村莊,走向廣闊的河灘。
我突然一想,他不把我送交幹部,那麼帶我到河灘裡去幹什麼?又是在這沉沉的黑夜裡!我不禁毛骨悚然了。
我立即想起,村裡人都知曉,六親不認的馬羅,常常抓住偷莊稼的賊,用他的牛皮褲帶教訓一番,然後放掉,倒是很少交給幹部去處置。
幹部不打人,隻會罰款,罰下款又是衆人的。
要麼開群衆會,鬥争批判一番,無非是丢人現眼,遠不如馬羅自己發洩一下光棍過剩的力氣過瘾……我現在開始考慮,如何對付這個殘忍的老光棍兒了。
如果他要……那麼我就……我有好幾種應急措施在腦子裡形成了。
我不能不做應急的考慮。
這個馬羅,是個生性孤僻的老光棍。
村裡還有一位光身漢,卻是個愛熱鬧的“呼啦嗨”,天天黑夜招惹一屋子閑漢,耍牌、“糾方”、“狼吃娃”,是老少皆宜的“俱樂部”。
唯獨這馬羅,見不得閑人進門。
有人暗裡說,馬羅常在他的窯裡會野婆娘,怕旁人突撞了他的好事,不管怎樣,我大約從來沒有踏進過他的土窯的門檻,這倒不是怕沖撞什麼,我是實在不想看他的那一張臉,從來也看不到一絲笑紋的冷臉,總是像剛剛和人打過架似的。
加之我一直在縣城讀書,隻在寒暑假才回到村裡住下,幾乎沒有和他打過什麼交道,說話的次數都是極其有限的。
馬羅一年四季隻幹一種話兒,看守莊稼。
麥子熟了看守麥子,包谷熟了看守包谷。
麥子和包谷處于青苗時節,他就在村口路邊轉遊着,看守那些糟踐糧食的豬羊雞鴨。
他曾經一梭镖紮透過一頭公豬的肚子,吓得所有養豬的村民紛紛修補坍塌的豬圈和羊舍。
他曾經把一個偷摘棉花的漢子捆在樹杆上,嘴裡塞滿他自個偷摘下的籽棉(真是自食其果),解下寬皮帶,一手提着褲子,一手挽着皮帶,抽得那漢子可想而知是什麼滋味了。
有馬羅看守莊稼,比閻羅更沁人。
不過……我這樣二十歲的鋼強鐵漢,總不至于束手給他捆綁到白楊樹杆上的……
再跷過一道水渠,朝東一拐,我就看見一盞馬燈螢螢的亮光,那馬燈正挂在一個庵棚上,這是老光棍的别墅式住宅了。
他在庵棚口站住,轉過身來,在黑暗裡瞅着我。
我也站住,緊緊盯着他的手。
“坐下!”他的頭一擺,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