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喊。
我沒有坐,仍然站着。
坐下了,要再站起來反抗就可能為時過晚,措手不及。
我沒有吭聲,倒把兩手輕輕提起,叉在腰間,暗示給他一點威勢。
“啊……嗨嗨嗨嗨嗨……”
突然間,他放聲大哭起來,那粗啞的男人的哭聲,從他喉嚨裡奔瀉出來。
像小河在夏季裡突然暴發的山洪,挾裹着泥沙、石頭和樹枝,帶着吼聲,顫動着四野。
我不知該怎麼辦了,在這一瞬間,我幾乎失掉了知覺,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和世界都不存在了,猶如穿開裆褲時候在河裡鬼水被卷進淤泥陷坑時的那種絕望中的空白……
我慌了。
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叉在腰間的手自覺松動了,垂了下來。
馬羅突然伸出雙臂,把我抱住,碩大的腦袋壓在我的胸膛上,哭得更加不可收拾。
他的中年人的粗壯的身體顫抖着,兩條鐵鉗一樣的手臂夾得我的肩胛骨麻辣辣地疼了。
他的鼻涕和眼淚一古腦兒傾瀉在我的胸脯上,滲濕了我的衣衫。
他哭得好兇,我卻找不到勸解他的話。
實際的情形是,根本不用我勸慰,他自己已經戛然而止,松開抱着我的手臂,哭溜着聲兒顫顫他說了一句:“咱們……好苦哇……”
我此時才理解了這個老光棍粗莽的舉動中所表達的感情的含義了。
而一當領會,我就再也支撐不住了,心酸了,腿軟了,一下子坐在茅草庵棚門口的樹根上,雙手捂住臉頰,哭起來了,嗚嗚地淌淚,卻不像他那樣扯長喉嚨嚎啕。
老光棍馬羅,像瘋了似地在庵棚前的草地上,跳起又落下,破口大罵:
“我日你媽——‘修正’!你狗日害得俺中國人好苦哇!你不吃自家的黑豆小豆(赫魯曉夫),淨想吃中國的白米細面!白米細面吃膩了,還想吃蘋果!蘋果……哼!還要拿圈兒套得一般個兒……”
我十分傷心,卻又幾乎被他的罵聲所逗笑。
我知道,公社裡某些拙劣的宣傳家向村民講解宣傳的結果,就造成馬羅叔這樣的胡拉亂扯的可笑心理。
他卻依然恨着聲,跳着罵着,像村子裡的莊稼人打架時一樣的潑勢:
“你害得俺中國農民……啃生包谷棒子……”
我剛剛覺得心裡輕松了一下,又酸楚楚地低下頭來了。
“我日你媽——‘假積極’!你胡閻欺哄毛主席,放你媽的臭‘衛星’!你得了獎狀,得了表揚,叫俺社員跟受洋罪——啃生包谷棒子!”
戒備,羞愧,所有這些複雜的心情,全都随着馬羅的罵聲跑掉了,我心地坦實地坐在那隻樹根上,換一個更為舒适的坐姿。
馬羅蹦着,罵着,聲音漸漸遠了,鑽進包谷地裡去了,那兒随之傳出咔嚓咔嚓的斷裂的脆響。
他走來了,懷裡抱着一撂包谷棒子,扔到庵棚口的草地上,又鑽進庵棚,從吊床下扯出一捆幹透的樹枝,啪地一聲劃着火柴,點燃麥草,再加上樹枝,火苗哧哧哧蹿起來,冒得老高,在一個用鐵絲扭成的支架上,擺上了嫩包谷棒子。
他咕哝咕哝地說:
“去他媽的!這号爛熊包谷棒子,而今倒成稀罕物了!咋說也不能……啃生的……”
幹透的樹枝燃燒起來,噼啪作響,火聲是這樣富于生氣。
我坐在火堆旁,雙手掬着膝頭,下巴支在膝蓋上,看火苗忽而落下又忽而蹿高,在秋夜的黑幕中辟開的光亮的空間,随着火苗的起落忽而縮收又忽而擴大。
火苗在樹枝上跳躍,從燃燒着的枝條上攀援到剛添加上去的樹枝上,像萬千猕猴在樹林裡嬉鬧,跳躍翻跌;無數條火苗攏在一起,就組成一個火的世界,充滿了活力;火永遠給人一種熱烈、緊張、奮進的啟迪……秋蟲在四野的黑暗裡啁啁啾啾,唧唧吧吧地吟唱,像無邊無沿的一隻大網在顫悠。
馬羅蹲在火邊,用樹枝撥攏着火堆,促其燒得更旺。
架在鐵絲網架上的包谷棒子,綠色的嫩皮變黃了,變黑了,燒焦了,一股濃郁的香味從火堆裡擴散開來了。
我的鼻膜受到刺激,經不住這樣無法抗拒的誘惑,口腔裡不斷地有口水滲出來,嫩包谷棒子經過燒烤,散發出來的這股奇異的香味啊……這樣濃烈,這樣甘醇,我不能想象世界上還有其它什麼美味佳餐能比它更香甜更醇美了。
馬羅大叔的神态也使人動情。
他坐在一塊河卵石上,兩手搭在撇開的膝頭上,挺直腰闆,俨然一副用斧頭砍削出來的青石雕像。
火光映照着他的臉,一會兒明亮,一忽兒灰暗,四方臉中央,雄踞着一寬大的蒜頭鼻子,臉頰上有兩道粗糙的大動脈似的皺紋。
這張臉上,現在呈現出安詳的神态,專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