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害國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的投機分子,遲早會被剔除出黨的隊伍……黨委書記者嚴已經批閱過了,要他在全社黨員會上講讀。
他是分管黨委組織和宣傳工作的……
必須卸下這個精神負擔!唯一挽回的辦法,就是立即還清那一百塊錢。
既不能讓老婆知道,也不要給組織說了。
組織上倘若一宣傳,卻可能引起家庭的矛盾。
家庭矛盾鬧得他早已疲倦了。
他不怕她,無非是他比她更顧及影響,想得更多些罷了。
算了,隻要自己良心上能過去就行了!
急急趕到汪水寨村口,侯志峰跳下自行車。
他至今不知道妻子的妹妹家的門中叔叔的名字。
民辦教師是有目共睹的一個職業,他打問出來,民辦教師的父親叫汪生俊。
汪生俊正在院裡的豬圈旁抛土墊圈,扔下鍁,笑嘻嘻地讓他坐到屋裡。
“你所反映的問題,我負責去調查解決。
”侯志峰坐下,把汪生俊硬塞到手裡的紙煙接住,又擱在桌上,他不會抽煙,“問題是會得到合理解決的,你放心。
”
“沒摻得一點假,你盡管調查。
”汪生俊說。
“這個——錢,”侯志峰從内衣口袋掏出十張十元票,放到桌子上,這是他剛剛借來的,“點點你的錢數。
”
“這——唉!”汪生俊慌忙抓起錢,又塞回他的手裡,連他的手一齊抓緊不放,“你這人——”
“放開手!”侯志峰生氣了,惱怒了。
他讨厭那張巴結的笑臉,即使他反映的問題屬實,他也令他讨厭了!他給他的家庭平添了麻煩,害得他活活兒受了兩天煎熬。
“你再不聽勸,我就把這錢交到縣上去!”
汪生俊的手松了,起先是愣神,後是吃驚,随之就尴尬絕望了。
“我走了。
”侯志峰站起身。
渾身輕松自如了,心兒又穩穩實實地落到實處,正常地有節奏地搏動着。
他揚起頭,走出汪水寨的村巷,行走在鄉野間的黃土路上,高原上的初夏時節,梯田裡卷疊着一層層綠浪,點綴着幾株桃樹和杏樹的墨綠色的帳篷,落日前的一瞬,正呈現出一派絢爛的色彩。
他踏着自行車,朝中心小學的方向馳去。
實在料想不到,汪生俊本人就是大隊支書的近門哥哥,他的兒子原來進學校當民辦教師,憑借的就是支書哥哥的權力。
他的兒子不僅沒有體音美方面的特長,連一二年級學生也組織不到一起。
他在十年動亂中讀完小學和初中,嚴格地說,他本人現在應該坐到四年級教室裡去重新學習。
問題不是很簡單嗎?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如何歸還一百元欠款的債務了。
每月開資以後,他照例把二十元錢交給秀絨,由她去安排家庭的吃穿用度,留下十九元五角。
要是每月節約出十塊,需得十個月。
要是咬咬牙,每月節約下十五元呢,七個月就做到了。
公社的夥食是很便宜的,一周吃一次肉,平時一天花一毛錢菜金,他毫不躊躇地把每周一次的一頓肉食縮減了。
困難的是由他參加的會議太多了,每周幾乎都要進一二次縣城,路費是一個很難避免的開銷。
人下了狠心,辦法總是可以找到的。
他在會前趕到縣城,端直走進牛羊肉煮馍館,站在隻有一隻拳頭大的售票窗口前,遞進五毛票兒,說:“要小份。
”小份三毛,燒餅一毛五,四毛五分錢就可以飽餐一頓了。
國家财經紀律給幹部規定,在本縣出差,憑發票每天補助四毛夥食費,他隻需在銷五分錢,這是早就預算好了的。
接過售票員從窗口塞出來的票卷兒,他不急走,在屁股後面擁擠着的買票者前頭,仍然認真地說:
“給一張發票。
”
他吃得很滿意,然後走進縣委禮堂坐下,取出筆記本,擰開水筆,把縣委關于某項工作的安排意見詳細記錄下來。
他不羨慕任何衣着上比他闊綽的同行,也不參與議論市場上新添了什麼文明家俱和時裝。
他按自己三十九元五角的生活水準生活着。
他坐在會場裡的靠背連椅上,端端正正,既不傲慢,也不畏縮。
工資收入低微,穿着袖肘上和屁股上都納着補丁的中年的黨的工作者,精神上并不比任何在坐的同志低下或空虛,收入的多少,吃穿的優劣,并不決定人存在的價值。
他的水筆在日記本的細格上移動,記錄着縣委領導的指示,什麼還帳借債的事,早已逃匿的無影無蹤啰。
春去秋來,他已經攢下七十多元錢了,恰好上級給公社幹部增加了一項下鄉補助費,辦公室小喬一次給他送來三十塊,說是累計前半年的總數。
他喜出望外,立即湊夠一百元,一舉還清了債務。
窩在心裡的那一汪污水,至此徹底蕩除幹淨了!
他特别思念孩子。
半年多來,每周六回家,給孩子的少許糖果也節約了。
此刻,他感到未免太苛刻了,孩子畢竟是孩子,誰小時候又不貪嘴呢?尤其是鄉村裡的娃娃,本來就已經夠節儉的了。
他走進供銷社,買了一塊錢的糖果,破費了,今天應該回家去看看。
家家冒炊煙,柴煙凝繞在村莊的上空,形成一幕淡藍的霧團。
伏後的陰天晌午,漚熱漚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