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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院子,看見女人坐在竈下燒鍋。
他停住自行車,呼兒子,喚女兒,倆娃睜着淡漠的眼睛,遲疑地走到跟前來,他倆早已不指望父親會給他們帶來什麼口福了。
“吃糖。
”他把紙包解開,放到桌子上。
倆娃立即歡蹦起來,叫爸爸時聲音也甜了。
竈房裡的風箱噼噼啪啪響着,分明是有意摔打的聲音。
碟碗在案闆上很不安的碰撞,聲音十分刺耳,這是女人向他挑釁的失兆。
他的快活的情緒被破壞了,又是什麼不順心的事?或是她蓄意要引起紛擾呢?明顯是蓄意的!他不吭聲,等待事态的發展。
“擡水去!”她吆喝孩子,“我一天掙死累死,侍候死人哩!”
倆娃怯生生地低下頭,不吃不嚼了。
“咋回事呀?”他不能不搭話了。
“滾!”她走進裡屋來,喝斥孩子,“擡水去!”
孩子相繼出了門。
“我問你……你做得好大方的事呀?”她顯然早已經忍受不住,“你瞞着我……你……”
她隐約提到那一百元的事,說她要不是今天早晨去妹妹家,她要被他瞞哄一輩子了!
侯志峰一聽還是為那一百元的事,心中驟然竄起一股火氣。
半年來,他為積攢一百元,受了多少艱難!他不責難她,已經夠寬容的了。
她反倒向他挑事逗火,太不象話了!他還要在河口公社工作,日後難免再次遇到類似點心盒裡夾鈔票的事!要是由她收受賄賂,由他悄悄節約還債,那還得了嗎?既然她不甘罷休,就此把話說明,說明了好。
看來夫妻間的某些矛盾,不是忍讓完全能夠解決問題的。
“屎巴牛站糞堆,生裝得大貨!”秀絨開始出言不遜,“掙得三十幾塊錢,養不活婆娘娃,還當自己能上天,能入地……”
“秀絨,冷靜一下。
”他壓着火,不想吵吵鬧鬧,惹人笑話:“有話慢慢說,咱們說清白,也好……”
“人家給你個小官帽,你當你做了皇上!看看你祖墳裡也是沒得脈氣!”她的嘴巴好殘火,連挖帶損,“人把你當人敬,你偏不識擡舉!”
“放屁!”侯副書記頭上冒火,眼裡進星,一把擊在桌子上,顫抖着身子,“太混賬了!”
“離婚!”秀絨聲音更高,跳起來,“我早都不想跟你受罪了……”
“離就離!”侯志峰怒不可抑,“我離不得你這号惡鬼嗎?”
“誰不離不是人……”
倆人扯到街道上來了。
左鄰右舍奔來幾個鄰居,拉拉扯扯,女人們封住秀絨,男人們勸住志峰,問起鬧仗的原因。
問起鬧仗的原因,侯志峰說不出口了,隻是唉歎婆娘太不象話了。
秀絨也說不出口,隻是哇地一聲哭起來,說他當了官,看不上農村婦女,要尋洋婆娘,雲雲。
鄰居嬸嬸嫂嫂們死拉活拽,把秀絨拉走了。
人們走散了,孩子擡水還沒回來,他越想越氣不順,後悔自己不該回家來。
他提上兜,擰開車鎖,推着車子出了門,回公社去。
他今天第一次站在女人面前,顯示了他并不怕她。
雖然沒有完全勝利,卻也沒有示弱,她也就是那麼一回事了。
翻過一道不太高的坡梁,可以看見公社所在的小鎮了。
這兒是公社的制高點,可以眺望河口公社秀麗的田園和村舍。
太陽已經西沉,坡上秋風習習,河川的青紗帳裡,浮動着淡淡的乳白色的水汽,貫穿河口公社的那條柏油大路,車來人往,隐隐傳來汽車的鳴叫。
這是他的家鄉,可愛的家鄉啊!
他背着裝滿馍馍的口袋,從鄉村到城裡中學念書的那陣,路是不足一米寬,晴天黃土撲撲,雨天稀泥滑溜,他靠着新中國學校裡的助學金,讀到中學了,高中快要畢業了。
他被抽調出來作校團總支書記,沒有考大學。
他的年齡超過三十五歲的時候,顯然已不适宜做青年工作了,縣委把他派到河口公社做黨的基層幹部來了。
眨眼就到四十歲——不惑之年了。
他惑過沒有?惑過。
當他被“鐵杆保皇”的紙帽壓得直不起腰的時候,他何止于惑,簡直糊塗莫名了。
現在還惑嗎?
在河口公社這塊土地上,他生活和工作着,四十年了,那些村村寨寨的鄉親,像自己的父母兄弟姊妹一樣,在這裡勞動着,生活着。
他能做出有愧于他們的事嗎?
侯志峰忽然記起中學時期一位班主任的話來。
那是進入高中的第一天,陌生的班主任走進教室,和他的又一班新生見面。
他是一位語文教員,聲情并茂,像朗誦詩一樣和同學們第一次開口:
“你們今天已經跨上了新的裡程,
三年後,你們将走向生活的各個領域。
我願你們,從年輕的時候,
就注意培養自己——
心靈中的一塊綠地……”
培養和保持心靈中的這一塊綠地,真是不容易呢!有多少誘惑企圖污染它啊!
他從草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的草屑,推動車子,晚霞愈加燦爛了。
1982.6.17草成
7.10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