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狗日鬼不鬼!”楊大說,“昨日後晌抓到一頭牛,不等天黑就跑過去,把我拉過來,要我跟他一起過活!”
“唔呀!”老八真是意料不到。
“想叫咱給他當馬夫!”老大一針見血指出,“你當那小子良心發現咧?鬼!”
“那你為啥要過來呢?”老八笑問。
“唉!總是咱的種嘛!”老大粗魯地說,“看着他不會侍服牲畜,咱心裡也過不去。
再說,娃低頭認錯了,那婆娘也……唉!和兒女執得啥氣嘛!”
“對對對!”老八附和說,“總是親生骨肉哩!”
“他圖得有人管牲畜,我圖得能吃一口熱飯。
”老大說,“混到死算咧!”
老大的口氣是舒悅的,老八聽得出,看得到,這可真是楊莊的一樁新聞哩!人都争着幹哩,老八感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氛在楊莊村巷裡浮動。
“剛才,公社鄭書記在門口碰見我,問你哩!”老大說,“說不定現時正在你屋等你。
”
“鄭書記?找我做啥?”老八說,“現在還有啥公事哩?”
老八嗑了煙灰,朝村子西頭走,老遠就看見鄭書記站在自家門口的糞堆前,幫老伴敲碎凍結的糞疙瘩,還笑着說着什麼。
作為模範飼養員,鄭書記給他戴過花,發過獎狀,現在還貼在屋裡正面牆上。
現在,土地分戶種了,牲畜分戶養了,鄭書記到村裡來,還有啥事可幹呢?
“老楊,聽大海說,你見了紅馬,還落了淚?”鄭書記哈哈笑着,“是嗎?”
老八咧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信哩!你為那些四條腿熬費過心血,有感情哩!”鄭書記蹲下來,掏出煙袋,“我倒是想,你們楊莊不分牲畜行不行?已經分槽的那些隊,有利也有弊。
好處是人人都經管得用心了,牲畜肯定能養好。
不利的是,家家都添了許多麻煩,特别是沒男勞力的家庭,不養牲畜,地不好種;養吧,很費事勞神哩!我倒是想在楊莊試一試,牲畜集體養,是否更好些?這兒,有你這個老模範,其它隊比不得。
”
“已經分了。
”老八說,“分了好。
”
“我來遲了一步。
”鄭書記說,“算了。
”
“土地下了戶,牲畜不分不行咧!”老八說,“用起來不好分配。
”
他給鄭書記舉出一樁事例來——
去年,隊裡抽出兩犋牲畜給社員種自留地。
輪到楊串串的時候,那家夥天不明拉走牲畜,直到半晌午還不見送回來,急得八老漢趕到地裡,天爺呀,老黃牛累得躺在犁溝裡爬不起來,楊串串手裡掄着鞭子,牛身上暴起一道道鞭子抽擊後的肉梁,嘴裡吊着一尺長的涎沫,渾身濕透。
“你想想,現在土地下了戶,家家戶戶地更多了。
不分行不行?”老八叙說了這件使他傷心的事,慨然告訴鄭書記,“前日,隊長征求我的意見,問牲畜分不分?我說分,堅決分。
分了自家都知道愛惜牲畜。
要不,扯皮鬧仗的事才多哩!”
鄭書記點點頭,表示同意老八的意見:“這是各隊分牲畜的主要原因。
”
“問題是,現在好多三十來歲的年輕社員不會喂牲畜,特别是高腳貨(騾馬)。
”鄭書記又說,“問題很普遍。
我今日來,想請你到咱公社廣播站,講講牛馬經。
”
“我說不了話……”老八着實慌了。
“好多人要求請你講哩!”鄭書記說,“我還想辦業餘農校哩!土地包産到戶,社員要求科學種田心切!往常,掙不操心的工分,糊裡糊塗種莊稼,土地一分到戶,好多年輕人連苗子的稀稠都搞不準,甭說高産了。
”
“倒是實話!”老八說。
“我還得找隊長,要幫社員安排好牲畜棚圈,不能一分就不管了。
”鄭書記說,“一言為定,明天晚上到公社來,我在廣播站等你。
講一小時兩塊,按教授級付款!”
太陽已經升到碧藍的天際,霧氣已經散盡,冬日的陽光,溫暖燦爛,街道裡的柴禾堆,一家一戶的土打圍牆,紅的或藍的房瓦,光秃秃的樹枝,都沐浴在一片燦爛的晨光裡。
“跟你商量一件事。
”走進房,恒老八蹲在竈鍋跟前,對着撲出竈堂的火焰點着旱煙,給老伴說,“咱得買牛。
”
“錢呢?”老伴停住了拉風箱的手。
“不是有嘛!”
“那是給娃結婚用的。
”
“緩半年。
”老八說,“先買牛。
莊稼人不養牛,抓摸啥呢?”
“那得一疙瘩錢哩!”
“暫時緊一緊。
一年務育一頭牛犢,兩年就翻身了。
現時處處包産到戶,牛價月月漲。
”老八說,“放心,我沒旁的本事,喂牛嘛,嗨嗨……”
老伴從竈下站起,揭開鍋蓋,端出一碗荷包蛋,放到老八面前,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居然嗔聲媚氣地說:
“吃吧!吃得精神大了,再滿村跑着去給人家看牛看馬……”
老八卻像小孩一樣笑眯了眼睛。
1982.5.15改定于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