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坑,把她埋進去,或者把她拖上梁頂,推下山崖,再好不過了。
她的麻木的肉體和麻木的心都會感覺不到窩囊和痛苦。
她躺在坡梁上,閉着眼,沒有睜開的力氣。
猛然間她的右胳膊上被刺了一針,或是一刀?疼得她忽地坐起,又随之摔倒,左臂上也疼了那麼一下。
卻沒有再坐起來,緊接着,兩條胳膊上像有千萬個針尖在刺紮,臉頰上也被刺了一下,又一刺,一下一下一下像無數的針尖在上下輪番刺紮着。
針刺似的疼痛向背脊向胸腹向大腿小腿雙腳蔓延,就像烈焰的千萬條火舌在周身撲舔。
她像野獸一樣嗥叫,打滾。
随之一切都沒有了,針紮除去了,火舌也飛逝了,隻留下一種穩定的隐約的燒疼,她忽然坐起來,啊!有胳膊了,有手了,有嘴也有臉頰了。
她看一眼左右,兩個紅軍戰士站在兩邊瞅着她,她才發覺,他們解除了她的胳膊上的繩索、拔掉了她嘴裡的爛布,那針紮火的的驟疼是堵死的血液獲得自由後瘋狂奔湧的結果。
她側過頭,剛剛從麻木狀态裡恢複了思維能力的心,就意識到那個沉重無比的死的含義,對那兩個小戰士說:“你倆非活埋我不可嗎?”
“這是命令!上級領導的命令!”
“這命令要是錯了呢?”
“不可能!”
“那麼你就相信我是狗特務無疑了?”
“那不會錯!”
“你怎麼知道不會錯呢?”
“你怎麼從西安跑到這兒來?又不是黨派你來,又不是像俺倆一樣,受壓迫受不住了才來造反!你不是沒吃沒穿,又能念書,你跑到這山溝來鬧啥革命嘛!洋學生……”
她頹然閉上了眼睛。
她無法向他們說清白她為什麼要投奔根據地。
他們可能是陝北或隴東某個山屹崂的窮娃子,沒吃沒穿,遭惡霸欺淩,于忍無可忍的憤怒裡投奔紅軍複仇來了。
她為什麼而來呢?她說出來他們能相信嗎?她痛苦地搖搖頭,想起肅反小組和她談話的事來。
這是她被投入囚窯三天裡的唯一一次談話,毋甯說是審查。
那位戴着近視鏡的肅反幹部,上下打量她,一雙寒氣四溢的眼睛透着冷峻凜冽的光,讓她交待。
她叙述着投入革命的短暫的曆程。
“你出身于一個老财主家庭,對嗎?”
“是的。
”
“你先受封建教育後受基督教洗禮是個才女能寫一筆好字是老财主的掌上明珠闊小姐,你随身一變又成了共産黨員紅軍戰士?你的把戲變得太拙劣漏洞百出而你還繼續欺騙!”
“這是我的實際經曆,你問我我就老實地說出來。
”
“既然這個反動階級主宰着的反動社會能滿足你享樂能提供你受教育的種種機會,你為什麼要與你所屬的反動階級相對抗呢?”
“我在課外閱讀中接觸了進步書刊……”
“如果一兩本進步書刊能把一個闊小姐影響成紅軍戰士,那麼我們都扔掉槍杆子去印進步書刊去影響反動階級的軍隊警察特務豈不更輕松!”
“這……”
“這種說法如果是美妙的幻想,那麼把你的家庭和你接受的教育和影響與一個反動階級的爪牙——國民黨的狗特務連接起來,更切合規律也更合理!我沒有時間再看你尚不圓熟的特務手段……”
她又被送進囚窯。
她看着那兩個小戰士的臉,這是兩個相當英俊的臉孔。
一個胖點,一個瘦點,比較起來那瘦的比胖的更英俊一些,月亮下就更顯得俊氣了。
他們肯定都不識字,頂多到紅軍隊伍裡來後認下了幾個字,肯定還沒染指過人類堆積如山的知識的書庫。
他們投奔紅軍的動機首先是為了活下去。
要他們明白她這樣能活下去的人為什麼還要與活不下去的他們一起冒死革命的道理,還需一些時日,起碼不是今晚就能理解的事。
他們堅信不疑她是狗特務,使她雖然痛苦卻無法仇恨這兩個可愛的小戰友。
即使對審問她的那位幹部的愚蠢狹隘和可笑的固執,她也無法仇視,她依然覺得他是她的尊敬的領導,隻不過是被混入陣營的西安來的特務搞得六神無主了……
兩個戰士站起來,重新扛上他們的工具,鐵鍬和鐵鍁,說:“走——”
她站起來,跟他們走上梁頂。
要下梁了,梁下的那個溝道,可能就是她的葬身之地。
她說:“把我的手捆起來,把我的嘴塞起來!”
倆戰士一愣,說:“下坡捆着手走不成!隻要你不亂跑,不用捆了。
”
她喊:“不!我要你照原樣捆着手,塞住嘴,走不下去我滾下去!”
“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