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稼人的腰際高了。
新的希望把小王村社員多年以來心頭的懊喪和失望趕走了,社員們似乎很自然地出工早了,效率高了,打架鬧仗的事也少了,小王村出現了多年來少有的一種天然的和諧。
人們在自覺不自覺地對王泰來隊長表示着尊重和信賴……
看見自己對生産的謀劃,鋪排和勞作,在田野上顯出喜人的色彩,泰來隊長惶惶不定的心穩住了,借玉祥那五十塊錢該給老漢還了。
隊裡的第一批水果——櫻桃已經開園,給果品公司交過兩回了,賬在九娃手上。
前一向,隊上沒錢哪,泰來可期忘。
“九娃,你到會計那兒把買水管子的賬報了,我給人家清手續呀!”泰來隊長在九娃家門口,提醒九娃說。
九娃端着飯碗剛從門樓下走出來,瞪起眼來,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說:“買膠皮管的錢,我報了,已經給了你嘛!”
泰來隊長笑了:“叔沒空跟你說笑話,快去,報了賬,叔還人家的錢,人家等着買糧呢!”
“真的!泰來叔!侄兒啥時候跟你說過這号笑話?”九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更吃驚了,“你忘性太大咧……”
看看九娃的神色,不是開玩笑,泰來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認真地問:“你啥時候給我還的?”
“上月……”九娃頭一低,沉思一下,揚起頭來的時候,就報出了準确的日子,“二十日後晌。
”
“在啥地方?”泰來開始發急。
“你屋門口。
”九娃不慌不忙。
“胡說!純粹是胡說!”泰來隊長已經完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無法抑制的怒氣從心裡竄上來,“我見你個鬼票子來!”
“隊長,你可不能胡說!”九娃把碗撂在門外的石墩上,面條潑出來了,“你不能昧良心!”
“誰昧良心?”泰來一聽“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撲上來,“九娃,誰昧良心,五雷轟炸!”
“誰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來愈多圍觀的社員,大聲喊起咒語,“羞了他墓坑裡躺着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着的活的!”
這大概是最嚴重的咒語了,泰來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這更能表白自己無辜的話語了。
他氣得臉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顫,卻急忙說不出話來。
圍觀的社員愈來愈多,裡三層外三層,把王泰來和王九娃包圍在中間,不管心裡怎麼想,怎麼判斷,傾向性如何,卻沒有一個人說話。
泰來給九娃錢的時候,沒有第三者在場;九娃給泰來還錢的時候,也沒有第三者在場;兩個人交手,别的任何旁證都沒有,别人怎麼評判?
泰來說:“隊上一直沒錢,你啥時候報銷賬單的?”
“上月有一筆收入。
”九娃說,“國家給窮隊退了一筆農業稅!我聽出納說的。
”
衆人的眼光一齊盯住出納員。
泰來對出納員說:“我說過,用那筆錢買化肥,不準亂支……”
“買過化肥,剩了五六十塊錢,九娃硬要報賬。
”出納平靜地說,做出不偏倚任何一方的姿态,“錢,九娃确實報了;至于你倆之間的事,我就難說了。
”
“我從出納那兒一領到錢,連屋也沒回,害怕丢了,直端端跑到你屋。
”九娃說的很逼真,頭上冒着汗,“你老叔不該給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給你買了膠管,跑了路,貼賠了錢和糧票,你把麥子澆完了,反過來抽我一巴掌……”九娃淌着汗的臉上,抽搐着,眼淚快流下來了。
“九娃!咱倆……誰瞎了心?天知道!”泰來隊長沒咒念了,竟然忘記了共産黨員是不信迷信的,指着天說:“咱們對着晴天大日頭說……”
“跪下!跪下對天發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樣,撲通一聲跪下來,“你跪!咱發誓……”
泰來雙膝一屈,也跪下了。
倆人先後仰起頭,面對着農曆四月初已經相當炎紅的太陽。
“誰賴賬,不是人養的!”泰來咒。
“誰賴賬,生下後代沒屁眼!”九娃說得更絕,似乎還不解恨,“把他媽叫狗配!”
啊呀!泰來由于極度的憤怒而産生了一縷悲哀的情緒,他明白自己遇到什麼對手了。
為了五十塊錢,不借把親生娘老子拿出來糟踐的家夥!看熱鬧的姑娘和年輕媳婦都低着頭,紛紛走散了,太污穢,太肮髒了!和這樣的人跪在這裡,有什麼意思呢?
火紅的太陽正當頭頂,光焰耀眼,對于地球上這個角落裡跪倒賭咒的兩個生靈,并不區分善者和惡者。
“上公社!”泰來隊長心裡一亮,後悔自己不該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舉動了,應該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對九娃說,“走!”
“走!”九娃馬上站起來,“哪怕上縣!”
泰來隊長還沒站起來,感到肩頭有一隻手搭上了,他一回頭,呀!公社劉書記正站在他的旁邊,還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來,嘴唇開始哆嗦起來。
“快起來!”劉書記說,“怎麼能弄這号事呢!”
泰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把劉書記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隊辦公室,九娃也跟着。
聽完了泰來和九娃雙方的叙述,劉書記說:“問題暫緩一步。
縣上給咱們公社派來了宣傳隊,老胡同志住在你們隊,結合路線教育,把你們倆的問題也解決了。
”
泰來點點頭,覺得有指靠了。
九娃更顯出急不可待的欣喜,連連說着“好好好”,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