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就這低!要高也能高,怎麼不能高呢?我宣布不要五十塊錢了!全當……全當給鬼燒了陰紙了……”
會場靜默。
九娃那張陰陽臉仍然不動聲色。
葛隊長惱恨地盯着這個破壞了已經趨于大團結的氣氛的拗隊長。
“我宣布辭職!”
泰來說罷,走出會場,背着手,走進空寂的街道,吓得路上覓食的母雞撲着翅膀跳開去了……
性格執拗而體魄健壯的泰來隊長躺倒了。
他的粗壯結實的腰闆,一年四季,白日裡很少挨過炕面。
他從來不患感冒,消化系統的機件又運轉得特别正常,幹活是極富于韌性的。
現在躺在炕上,茶飯不香,胸膛憋脹,腦子沉悶得像紮着幾道粗麻繩,隻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才松泛一些。
老伴吓壞了,請來村醫看了兩回,不頂用,就圍在炕邊催促他到縣醫院去。
他不想動彈,連任何人的面也不想見,煩透了!他在許多秦腔戲裡看到過漿子官,卻沒有想到自己的黨裡頭,也有這号漿子官。
老伴出出進進,大聲惡氣咒罵着,除了罵九娃,連葛隊長一齊裹進去罵。
他不反感,聽着老伴那刻毒的罵聲感到解氣,胸脯裡能得到短暫的,藥物也不能達到的松泛和緩解!從來遵守着勤勞,正直的家訓的泰來隊長,很少和鄉親們打架罵仗(打架罵仗在中國農村的傳統道德裡也是不光彩的事),現在不僅不制止老婆罵,他簡直想跳起來,蹦出門,站在小王村的街心十字,跳起來罵了!
房脊上的天空裡傳來急切的呼喚:旋黃旋割……旋黃旋割……叫聲悠然消失到西邊的田野上去了。
全部讓雨淋到地裡,讓風刮得麥粒落光!我拉上棗棍去讨飯,你們能吃得飽嗎?我為了衆人的事,落到這步田地,上級來人批我,群衆噘着嘴不說話,唉!
九娃想上台,多數人又不舉拳頭,誰上台就給誰使腳絆繩。
九娃當隊長的那一年,把隊裡搞得烏煙瘴氣,王村大隊支書到小王村來,想把九娃拉下來,還沒弄出個眉眼,說支書在小王村睡人家婆娘的謠言,就遠遠飄出了小王村的範圍,傳進大王村街巷裡高高低低的院牆。
支書的老婆罵得支書張不開口,死活不讓支書再進小王村。
支書為了防止九娃一夥上台,采取了輪流執政的辦法。
他認定:小王村再沒本事的任何一個農民,都比九娃強!他要上台,得等到輪過二十年,才能輪上一回!而支書自己卻再不進小王村——“小台灣”來啰!這個瞎熊上不了台就搗亂……葛隊長,你瞎了眼了嗎?
“王隊長!”院裡傳來葛隊長的叫聲。
泰來沒吭聲,表示對這位長着一副大腦門的上級領導的輕蔑和抗議。
“王隊長!”葛隊長進了屋,站在炕前,“你病了?”
泰來看了一眼,葛隊長臉上現着焦慮和誠意,有理不打上門客啊!他苦笑一下,心裡譴責自己的無禮了,就坐了起來。
“你有意見,可以談,不能躺下嘛!”葛隊長勸說,“麥子黃了啊!”
“要是再有倆人出來,紅口白牙訛詐我,咋辦?”泰來說,“到年底,我賣婆娘當娃都還不起……”
“同志!凡事總要分清輕重。
”葛隊長說,“和王玉祥的鬥争,是大事;和九娃的矛盾,是階級兄弟之間的……”
“還是這一套!”泰來背靠在炕牆上,煩膩地想,長長歎一口氣。
他不想看葛隊長那亮光光的大腦門,把頭偏轉到另一邊去,長得那樣大的腦門裡頭,考慮問題怎麼這樣簡單!他聽人說葛隊長在城裡工作,從來沒下過農村,他是裝了滿腦子的鋼(綱)絲,下農村來的!和他說什麼呢?“我那天說過了,五十塊錢我不要了。
”
“你思想上沒通……”
“通了!”
“你怎麼躺下不當隊長了呢?”
“我階級路線不清啊!”泰來終于忍不住,鄙夷地說,“讓那些路線清白的惡鬼上台吧!我自動讓路!”
“不要打别扭。
”葛隊長說,“沒有第三者作證,難啊!讓九娃拿二十五塊錢給你,吃虧的少吃點,占便宜的少占點……”
“哈呀!”泰來哭笑不得,“這算啥辦法?王八三十鼈三十……”
“算了,都是貧下中農……”
“算了就算了!”泰來說,“你讓九娃來,我和他當面說。
”
“我讓他給你把錢拿上。
”
“行嘛!”
葛隊長出門去了。
九娃跟着葛隊長進來了,友好地笑着:“泰來叔!算咧,咱是叔侄,又都是貧農,鬧矛盾,讓階級敵人高興……”
泰來不冷不熱地笑笑。
九娃掏出錢來:“你把這拿上……”
泰來從九娃手裡接過錢,五張五元票子,嘩嘩數過,盯着九娃,死死盯住:“侄兒,你叔叔老不要臉,黑了心,到底訛下你的錢了!侄兒你真夠人啊!”
“這……”九娃立時紅了臉,那雙陰冷的眼睛,慌忽亂閃,看着葛隊長,抱冤地說,“這算做啥?”
“做啥?”泰來罵道,“我甯可一個人活在世上,絕不跟你龜孫團結!”說着,揚起手,連同那五張人民币,一同抽打到九娃的嘴臉上,吼叫一聲:“滾!”
九娃抱着頭,跑出去了。
“不象話!泰來同志!”葛隊長氣得臉色發白,沒見過農村人鬧事的城裡人啊,手足無措,毫無辦法了,“不顧大局,真不像話!”
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