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國一眼。
黃建國立即打消了辯解的企圖,站起來,告辭了。
“那好,你先回吧!”嚴副書記送他到門口,“縣委準備搞個學習會,就當前的農村問題,再進行一次讨論,咱們有機會談……”
推上自行車,出了圓洞門,來到縣委正院,沿着院中花池的竹籬笆走向大門的時候,黃建國的心裡毛毛亂亂,别别扭扭,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味道,灰澀澀酸溜溜,腿上怎麼也提不起勁兒來。
縣委大門西側的民房的廊檐下,有一家茶棚,他索性坐在矮凳上,緩解一下情緒。
賣茶的老太婆殷勤地招呼着,雙手遞上一杯涼茶來。
一杯清涼的茶水從發幹的口腔流進肚裡,頓時覺得頭腦也清爽了許多,黃建國瞅着縣委大門外接着公路的一段坡路出神。
七年前,為了加強學大寨第一線的領導力量,他和縣機關的十幾名幹部被抽調出來,充實進工作落後的幾個公社。
當他戴着花,走出縣委大門的時候,心裡聚着多大一股勁啊!那時候流行一句“豁出掉幾斤肉”的口号,他是充分做了這種思想準備,心甘情願用自己的幾斤肉去換取河東公社的新面貌的。
在河東公社裡,他睡過安穩覺嗎?坡陡溝深的塬坡,沙石嶙峋的河灘,跑爛了他多少雙鞋?泥濘狹窄的溝道小路,夜晚摔了多少回跤?那一年下雪,一下滑進溝道,摔得人事不省……我是為了坑害農民嗎?
現在,自己倒落個什麼下場呢?心酸,實在令人心酸……
賣茶的老太太又遞上一杯茶來。
黃建國在縣委組織部工作那陣兒,老人就在這兒賣茶,老相識了。
“老黃還在河東公社嗎?”
“馬上要調走了。
”
“走了好。
那個窮地方,誰去也治不好。
”
老太太是在給他說着寬心話,黃建國沒有吭聲,心裡好象有點不服氣。
“現在的政策,變化快!得想開些,那就好了。
”
他又灌下一杯茶,自己寬慰自己:讓真龍天子到河東來為民賜福吧!到河西就到河西,雖不能繼續在躺椅上打發日子,可也不會象在河東公社那樣拚命了,我看透了……
付了茶水費,他跨上自行車,覺得肚子有點空了,于是調轉車頭,到縣城的老街上去,那兒有食堂,還可以逛逛自由市場,散散心,何必匆匆忙忙呢?
縣城老街這地方,是全縣農副市場中規模最大的一個。
今天雖不逢集日,街道兩邊仍然到處擺着食攤菜擔,隻是沒有木料、牲畜等大号商品罷了。
整個街道給他的印象,使他想到五十年代中期城鎮裡的景象。
這是繁榮?還是泛濫?他似乎很自然地在心裡挂出一個問号。
自打農副市場開放以來,他沒有光顧過,沒有興趣。
那有什麼好看的呢?搞這種事情,用得着号召嗎?多年來對小農經濟的限制和鬥争,是公社黨委書記的神聖職責。
現在要他去鼓吹農民上自由市場,甚至叫他去逛自由市場,甭說理論,感情上也難得通暢!
剛近街心十字,一股油香鑽進鼻孔,耳朵裡也飄進一聲甜膩膩、脆崩崩的聲音:
“黃書記,吃油糕。
來啊!”
那頂藍布帳篷下,一口翻卷着浪花的油鍋後面,正有一張淌着油汗的瘦長條臉,對他嘻嘻笑着,手裡姻熟地捏弄着一疙瘩燙面團兒,這是河東公社麻灣大隊的麻天壽麼,前幾年總愛偷偷摸摸搞點小買賣,屬于自發勢力的代表人物,多次上過批判會。
從前老遠一看見黃建國過來,早從後巷躲跑了!現在,這樣躲躲溜溜的人物,居然在縣城最顯眼的地方聲高氣昂地招呼黃建國吃油糕。
是想賣他的錢嗎?鬼!明明是故意燒臊人!
黃建國這樣想着,偏把車子推到油糕桌旁邊,撐起來,吃你兩個油糕,又怎麼樣呢!
剛走進帳篷,麻天壽倒是随和得很,早已把一盤油糕和一雙筷子擺在桌子上,殷勤地勸說圍坐在矮腿桌子四周的食客擠一擠,給黃建國讓出一個位置來。
“生意紅火吧?”黃建國挑逗地問。
“罷咧!不錯!”麻天壽反而故意渲染說,“平時一天賣三五十塊錢,逢集人多時,最多賣過一百二。
”
“你這下可以先富起來啰!”
“今年還不成,要富得看明年。
”麻天壽大約聽出黃建國的話味,反而認真算起帳來,“去年能賺一千來塊錢,全部還了帳!大貨結婚借親戚家七八百,孩子都上學了,咱給人家還不了,親戚都生分咧!今年前半年能賺六七百元,給二貨訂婚花光了。
趕明年,我就可以搭挂蓋房了!要是憑隊裡三毛票兒的勞動日,甭說蓋房,孩子長大了,也還不清他爺給他爸娶他媽借的錢呢!”
黃建國覺得刺耳,放下了筷子,這不是等于抽他公社書記的耳光嗎?他後悔不該到這油糕鍋前來,憑麻天壽這樣的油嘴,會說出什麼好聽話來呢!
“老黃,甭急!”麻天壽硬推開他拿着票子的手說,“你好意思給,我還不好意思收呢!”
黃建國把錢扔到桌子上,剛出了帳篷,麻天壽招徕買主的聲音又響起來:
“老五,來呀!好五哥,不吃也來坐坐呀!”
“不咧不咧!”被招徕者不好意思地推托着。
“啊呀!腰包硬了,隻走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