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老弟這兒連一眼都不盯呀!”麻天壽不象是真心誠意招徕顧客,倒象是耍笑什麼同輩人。
黃建國側過頭一看,一個瘦小的老漢,肩頭倒挂着一隻葛條籠,佝偻着腰,頭上扣着一頂破草帽,在麻天壽要笑取樂聲中,如荊刺在背,匆匆逃走。
這不是南塬大隊的劉老五老漢嗎?他在南塬大隊駐隊時,在老五家吃過派飯,是個旁人把指頭塞到嘴裡也不敢咬的老好人啊!他轉過身,喊:“老五!”
老五刹住匆匆逃竄的腳步,看清是黃建國的時候,勉強地朝油糕桌前走來了,臉上和眼裡強裝的笑容,無法掩飾窘迫的情緒。
“老黃,黃書記,你也上集來了?”
這是一張被困苦的生活揉皺了的臉,長久的窮苦和困頓,使老漢難以高聲說話,擡頭看人。
那蓬亂的頭發,胡須,那透着汗漬的無袖褂兒,那鼻翼兩邊深深的皺紋裡,都無可奈何地标明他接近于乞丐了……
“五哥,給,吃點!”麻天壽做老漢的生意。
“不不不!”老五慌忙舉起雙手,并成一排,擋住遞到眼前的盛着油糕的盤。
“怕油糕燙嘴嗎?”麻天壽嘻嘻哈哈,“有錢不花,頭号傻瓜!吃到嘴裡,實實在在。
”
黃建國從麻天壽手裡端過盤來,一手拉老五的胳膊,重新坐到小桌跟前,把一雙筷子塞到老漢手裡。
窮困而又正直的莊稼老漢,在稠人廣衆的大街上,接受别人的饋贈,又是黃書記這樣的大領導,尴尬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盤是端上了,卻總不好意思掀動筷子。
“你進縣城做啥來了?”黃建國問,很随便,企圖緩解老漢的心情。
“嗨!”老漢不好意思笑着,低聲說,“賣點酸棗核兒。
”
“唔!”黃建國這才明白,老五手背上,胳膊上和臉頰上為啥有一道道血印了,那是摘捋酸棗時被棗刺劃破的。
“娃娃要上學了,得交學費哩!”老五說,“我領着倆孫子,摘了點酸棗,蒸過,搓下皮,曬幹了。
兒子不來賣,媳婦更不來,嫌丢人現眼!我老了,臉皮厚了,不怕人笑話。
”
黃建國聽着,實在是找不出安慰老漢的一句話。
麻天壽卻叫起來:“那怕啥?聽說棗仁在廣州是缺門貨,出口哩!怎麼樣?生意發财吧?”
老五說:“爺孫倆忙了半月,到今日賣了不上十塊錢。
哪比得你賣油糕的手藝。
”
“我捏面蛋兒算啥手藝,能掙幾個錢嘛!”麻天壽說,“聽說你南塬大隊幾個幹部,雇汽車往青海販蘋果,來回一趟七八天,一人就抓得一千塊!那叫啥掙頭?老五,你也該入一股,何必摘酸棗子呢!”
“咱笨頭笨腦……”老五笑了。
“你養上兩頭奶牛,也是好事。
”麻天壽給老五熱心地介紹起生财之道來,“俺村的麻天虎,養了兩頭奶牛,給一○二信箱的工人家屬送牛奶,天天收入二十多塊!”
“咱旱塬上,旱得草都幹死了……”老漢搖頭。
“那,你就隻有摘酸棗了。
”麻天壽佯裝無奈地歎一口氣。
黃建國聽不下去麻天壽對一個窮困老人的耍笑,卻又不知講什麼好。
麻天壽卻一側臉,高聲又拉起買賣來:“曹支書,這兒坐!”
完全是一副讨好的嗓門。
黃建國讨厭聽這個調門,又怕老五再次受到麻天壽的戲谑,就拉着老漢的胳膊,走出帳篷,在一棵古老的槐樹下蹲了下來。
“老黃,聽說你要走了?”
黃建國沒有作聲。
自從他作了“瞎指揮”的檢讨以後這段時間裡,總有傳說他将調走的嘈嘈議論。
一個幹部在某個地方混不下去了,群衆就估計他快要調走了。
“好,走了好。
”老五平和地說,“咱河東這條件,有啥辦法?你在河東多年,費了心,出了力,也不頂啥。
”
黃建國聽着老漢很友好的送别詞,心裡反倒更灰了,老人對他連一絲留戀的意思也沒有。
“隊裡情況怎樣?”黃建國習慣地問。
“還是老樣兒。
”
“今年夏糧分得好不?”
“差。
”
“秋田長得咋樣?”
“不咋樣。
”
“大隊幹部是不是到青海販蘋果?”
劉老五閉了口,怕招惹是非的老好人啊,歎口氣說:“隊裡沒人管。
有木匠手藝的人割家具賣。
年輕人騎自行車販菜賣瓜,生産沒人管了……”
黃建國心裡冒起一股怒氣,這怎麼行呢?瞬即想到自己将離任,又何必呢?
劉老五說:“人家河西這二年翻得快!俺小女兒今年結婚到河西姚村,一個勞動日值一塊八,一個壯勞力一年能掙成千塊。
前幾年,姚村跟咱南塬一樣窮,三毛。
聽說人家把土地劃給小組,分組包幹,把懶人的屁股給縫了!隊裡辦了磚廠、加工廠,還種藥……政策是一樣政策,咱河東咋不實行呢?”
黃建國能說什麼呢?
“咱們要是能掙上一塊錢的勞動日,保準沒人出門。
咱南塬隊裡養不住人喀!”
老五老漢沒有任何貶低黃建國的企圖。
他是作為一個窮困無着者自然地、幾乎是本能地表示着對于富足日子的羨慕罷了。
愈是這樣,才使他的父母官黃建國此刻失去心境的平衡了。
他沒有勇氣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