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小夥得了豹子的命令,早已奔下河堤去了,臨走,故意白了老五一眼:看誰厲害!
豹子看了老五一眼,沒有理會父親的情緒變化,又高聲喝住了那兩個青年:
“二牛,你去打鈴,挨家挨戶都招呼一下;忍娃,你到飼養室,把會場打掃幹淨!”
二牛和忍娃又轉過身,奔跑着走了。
天亮了,東山頂峰的那一片蛋青色愈來愈透亮,開始現出明亮淨潔的白光。
群山,河川,南塬和北嶺,已經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馮老五在剛才最氣人的那一瞬間,早就想甩手走掉!想想,走掉又怎麼辦呢?他強行忍耐着,到底沒有走掉,蹲在石頭上,掏出煙包來。
現在,空曠而寂靜的河堤上,隻有他父子二人了。
豹子走到跟前,難為情地說:“爸,你得體諒我,我剛上任,頭一個會。
”
兒子說得真誠,老五沒有看他。
一陣沉默。
馮老五點着了旱煙,看着兒子,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知道我昨日到公社做啥去了?”
“知道。
”兒子很平靜地說,“給我尋出路。
”
“既然你知道,為啥還要把隊長接到手上?”
“爸,我給你說過,我不想到社辦企業去!”兒子說。
我的天!馮老五又氣得說不出話。
要不是他當着支書,硬在公社書記面前賣老臉,有你豹子參加的工作嗎?公社裡一年複員回來多少軍人,有幾個能到社辦工廠當工人,他倒不想去!口氣多大!眼頭多高!老五氣得失去理智,冒出一句難聽話來:“軍隊上的軍官名聲好,你怎麼不當啊?”
“你——”兒子愧疚地痛苦地抽搐着。
他大概絕對不會想到爸爸會拿這樣難聽的話來刺激他。
而他明明知道,當了七年機槍班的班長,在提幹待批中,被一位軍官的兒子擠掉了……
“爸!”兒子走到他跟前,流着眼淚,“你不要氣我!你知道我為啥要當這個隊長嗎?”
馮老五轉過頭,瞅着兒子。
“我為你!”
“為我?”馮老五吃驚了,莫名其妙!
“為你。
”兒子肯定說,“你知不知道,社員對你的看法?”
“我當幹部二十多年,一沒偷,二沒搶!誰對我有啥看法?”馮老五理直氣壯,“你娃……哼!”
“可是,你起手當幹部的時候,大家分的糧食能吃飽,幹了二十多年,現在倒吃不飽了!我參軍那年,勞值二毛三,去年複員回來,長了七分,三毛!”豹子說。
“那是‘四人幫’搗亂,農業生産受破壞……”
“‘四人幫’垮台三年了,你看鄰近的那些隊變化多大!可我們隊裡還是老一套。
而今正月已經完了,我看支部裡頭也沒有個啥舉動!社員說,咱把三毛錢的勞值掙到何年何月呢?”豹子說。
馮老五沉默了,自打兒子去年秋後複轉回來,他為兒子的出路結了一塊心病,隊裡的事,一來想得少,二來看不準。
公社裡隻是一般号召一下,他不敢自作主張呵!誰知道怎麼幹才對呢?
“爸!社員說你是個好人。
”兒子說,“可也對你不抱啥希望。
”
不能不承認兒子說的是實話。
這一點,馮老五自己早就感覺出來了。
“你到社辦廠去,我把你兄弟們安頓好!我下台呀!我早就不想當這空頭支書咧!”馮老五說,“我還不是為你們嘛!”
“爸!大官撈大油水,小官撈小油水,你這個農村支書,隻能給兒子求得個社辦廠的工人!”豹子嘲弄地說,“社員呢?誰為他們想呢?”說到這兒,豹子居然激動了,聲音也高了:“咱馮家灘,二十七八的小夥子不下三十,有幾個訂下媳婦了?為啥?人家誰把閨女給到這裡來讨飯呀?”
馮老五覺得兒子說得太紮刺了,說:“你甭吹!農村事情的複雜性,你還沒嘗過,就說三隊,換過十二任隊長了,誰上去也搞不好!你先甭張啰!”
“三隊的十二任隊長,我一個一個都了解過了。
”兒子胸有成竹地說,“我們三個昨黑專門研究了十二任隊長的得失,給自己訂下了紀律!”
“你再想想!甭一時熱血蒙心!等得你後悔的時候,就晚了。
”馮老五說,“三隊這個爛攤子,憑你仨?哼!好好掂量掂量!”
“我們掂量過了!絕不會比現在更瞎!”豹子說,“要是一年沒見變化,我絕不賴在台上!”
村口傳來二牛呼叫豹子的聲音。
“爸,我要開會去了。
”豹子說,“你也該去聽聽,你是支書,又是三隊的社員!”
“我不去!”馮老五說。
“你該去!爸!”豹子說,“我們給社員拿出一個新管理辦法,你聽了會吃驚的!”
“你……怎麼弄?”馮老五擔心,“要注意政策性兒!”豹子已經走了,回過頭來,得意地說:
“大鬧!紅紅火火地鬧!怎樣能叫社員吃飽穿暖就怎樣鬧!”
馮老五看着兒子走下河堤,扯開步子,朝村莊走去。
太陽剛剛冒紅,把群山的峰頂染成了紅色,雪地裡閃爍出耀眼的色彩。
馮老五倒覺得身上更冷了,一股孤獨和憂傷的情緒一下子潛入心中,我怎麼辦?
1980.7.30灞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