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測,火兒不由地從心底冒上來:“你的主意到底咋辦?”
“我還沒想好哩!”小莉不露。
“你甭哄我!”河灘裡午歇時沒有旁人,二老漢聲大了,不怕人聽,“你說……你為啥……給牛娃……洗衣裳……”
小莉臉色略略一紅,眼裡現出一縷怨恨父親的神色,遮掩說:“我給磚場幾個人都洗過,又不是單給……他一個洗!”
他聽到的閑話更多,有的說牛娃和小莉倆人,在磚場辦公室算帳,頭和頭快碰到一起了。
有的說小莉和牛娃已經談妥,三年要把馮家灘三隊搞得翻了身,蓋上新房。
等得豹子哥找下對象,再一起辦喜事……更沒鼻子沒眼的酸話,老漢不堪回想了。
他挑來選去,拿出洗衣裳的事實來。
不料,小莉一句話沖得無縫可找了。
“反正……反正……”二老漢一籠統概括了,“不成!”
“爸,你要是再沒啥事,我上班去了。
”小莉站起來,“要割麥了,磚場加班突擊呢,明日出完磚,趕着還要再裝一窯磚坯哩!”
二老漢氣鼓鼓地,瞅着女兒。
女兒說罷,輕快地走過河堤,轉上白楊甬道,淹沒在黃色的麥田裡。
跟着女兒的腳跟,二老漢從河灘趕回村子,端直走進侄兒豹子的院子。
豹子坐在院中的石墩上,頭頂是胡桃樹密密實實的枝葉,累累的青果。
二老漢發現,侄兒瘦了,黑了,從軍隊上穿回來的黃布衫子,沾滿紅色的粉屑,黑色的墨煙,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二爸。
”豹子端着大老碗,筷頭上發出呼噜呼噜的面片兒滾進喉嚨的聲響,站起來,招呼老者長輩。
“聽說這窯磚成色不錯。
”二老漢問。
侄兒一手抓着磚場的籌建和生産,頭一窯磚燒成了,二爸也高興啊。
“成色好着哩!”豹子輕松地說:“你有啥事嗎?”
二老漢坐下來,現出沉重的神色,把小莉和牛娃的事提出來,問:“你聽到了沒?”
“聽過,我沒管它。
”豹子淡淡地說。
“你怎能不管!小莉是你的妹子……”
“二爸,要是真有這事,你看咋辦?”
“沒門兒!”二老漢一口回絕,“我找你,想叫你給牛娃把話挑明。
”
“要是小莉一心情願,你咋辦?”
“我不能睜着眼叫她跳崖!”
“這怎能是跳崖呢?”豹子笑着問。
“你說,牛娃哪一樣占長?”二爸反問。
“牛娃哪一樣又不好?”豹子仍然笑着,公開為他的好友辯護,“沒房、沒錢,窮!可這些東西都能有呀!”
“咱不嫌人家窮!”二老漢聲明。
“其實,叫我說,小莉和牛娃……倒是蠻好的。
”豹子沉吟說,“你和二娘都老了。
大哥和大嫂在西藏,雖然能給你用錢,可幫不上忙,小莉和牛娃要是結了親,不離咱村,你倆老人有個頭疼腦熱,随叫随到,也不顯得孤單……”
這樣切身處地地想問題,二老漢感覺是實際的,親切的。
可惜,可惜小莉不能嫁給他,全當今年勞值升到一塊,明年呢?後年呢?你豹子能當一輩子隊長嗎?眼下的政策,永遠不會變化嗎?而小莉一旦嫁給牛娃,就是一輩子的事!他早已給女兒設計下一條生活道路:在臨近西安城郊的蔬菜專業隊裡,給娃尋一個踏實人家。
目下,農村姑娘要找在外工作的對象,太難了。
他隻要給小莉在收入穩定的蔬菜生産隊找一家落腳,年下八節,女婿常常送來新鮮的蔬菜,就很好了……
“她日後要是日子過不下去,到我跟前哭哭啼啼,我咋辦?”二老漢問。
“我們不是正在努力幹嗎?”豹子說。
“幹歸幹。
世事……艱難!”二老漢笑笑,表示對侄兒雄心大志的欣賞,卻也表示出,不一定靠得住,他相信的,是他六十多年經過的世事:“你告訴牛娃,甭胡思亂想。
”
二老漢說罷,瞧一眼豹子,侄兒的臉色不大好看,不大好看就不大好看吧。
隻要給牛娃把話捎到就行了。
說罷,轉身走出院子來。
街巷裡,一溜一夥男女戴着草帽兒,推着小車,說說笑笑,從街巷裡彙集到通河灘去的路口。
午歇時村巷裡和田野上呈現的靜谧氣氛消失了。
吆牛聲,打诨笑鬧的聲浪,呼叫人的粗的或尖的嗓門兒,從村莊到河灘,溶彙在一起。
二老漢走下場塄,朝他的魚池走去。
他忽然覺得,自己心裡的負擔太重了,别人似乎都比他輕松,少事。
他心頭的這些負擔,究竟有沒有必要呢?
1982.1灞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