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把贅瘤當作神聖的優越性的官老爺,如果給他們停發工資,讓他到馮家灘來掙一掙三毛錢的勞動日,吃一吃一日三餐的玉米糁加酸菜,再嘗嘗得寬他爸裝在煙鍋裡的爛棉花葉子——煙草專家至今還沒發現的新煙草的滋味,這個争論就該結束了……”
爸爸停下筷子,放下碗,沒有再進行憶苦思甜的意思,長長籲出一口氣,莊重地瞅着兒子。
“我一天也不等,爸爸。
”豹子說,“對魚場、豬場等生産管理辦法的改變,這是割去贅瘤的頭一刀,大田生産,緊接着也要搞責任制,還有第二刀、第三刀……”
按照事先的約定,豹子和牛娃今晚在豹子住的廈屋碰頭,交換各自分頭工作的情況。
牛娃進來了,從興奮的臉上豹子就看到了成果,放了心。
牛娃一進門,用力把手從上劈下,眉飛色舞:“沒問題,都接受了新管理辦法!”
豹子聽着,心裡好暢快啊!瞧着和自己同年生的二牛,幼時割草念書形影不離的夥伴,耳前已經有發達的鬓毛竄到下颌上頭來了。
二十六七歲了,還是光杆一條!這樣壯實而又耿直的小夥子,在小河兩岸稠密的鄉村裡,卻找不下一個對象,全是一個窮字!托人從商洛山區訂下(實際是買下)一個姑娘,花費了一千多塊,隻見了一面,介紹人把姑娘引着跑了,至今連個人影也尋不見——上了“人販子”的當了!他對改革馮家灘三隊要死不活的現狀的那種急切心理,比對渴望異性更強烈!
“豹子!菜園倆老漢,對咱的新規程,雙手歡迎!豬場的馮來生,也歡迎,隻是提出一條,要求把豬場東邊那片荒地讓他開了,作為飼料地……我看能成,反正那地荒着。
他種點黑豆,苜蓿喂豬,可以降低成本……”
“給他!”豹子說,“開了那片荒地,給隊裡喂豬,這有什麼問題呢!降低成本,對他有利,對隊裡更有利!”
“我看,明天可以開社員會宣布了!”牛娃說,“隻是你二爸一個人不接受,無關大局。
想吃這碗菜的,有的是人。
他二老漢甭胡擰刺!”
“對!”豹子很鼓舞,“現在,咱倆把具體的方案再斟酌一下,明天就要拿出去……”
這當兒,門裡悄沒聲兒的走進一位老年婦人來。
豹子一擰回頭,噢,是二娘啊,豹子趕緊從凳子上站起,讓二娘坐。
二娘是個賢明而溫和的長輩,豹子很尊重她的。
二娘手扣着手,拘謹地搭在胸前,順炕站着,有點不好意思地瞅瞅豹子,又瞅瞅牛娃,終于選擇好開口的詞句:“你倆娃正忙工作,我隻說一句話就走。
你二爸……讓我給你回句話,說他願意按新法程……管魚池。
”
豹子笑了,和藹地對二娘說:“那就好麼!”
牛娃和嬸嬸耍笑,帶着挖苦:“二嬸,我不同意。
二叔早起話說絕了啊,怎麼這會兒又‘爬後牆’?”
“你甭和那個老二杆子計較。
”二娘笑着回話,“那老二杆子一輩子說話不讓人,把人傷完了。
”
“不行!”牛娃繼續逗二娘,“讓二叔自己來說。
”
“算咧!”二娘乞求。
“不行!”牛娃更強硬。
“那……那我去叫他!整整他那個瞎脾氣……也該!”二娘很認真,轉身就要出門。
牛娃突然爆發出一聲大笑,拉住嬸子,按她坐在炕沿上,說:“好二嬸,我和你說句耍話。
你說了就對咧!”
二娘雖然受了牛娃的耍笑,反倒放心地笑了。
“你倒是說說,二叔怎麼又接受了‘包産’辦法呢?”牛娃問,“他不是吹說不想掙這爛工分嗎?”
“聽他胡吹!”二娘一下上了氣,“成天寫信給娃要錢!娃在西藏也有一大家子人口,吃用又貴,整得娃的日子也緊緊巴巴……”
“二叔那人,自己手裡有了兩馍,就在叫化子面前晃呢!”牛娃挖苦說,“要是咱的勞動日價值今年長到一塊,看他在三隊還晃得起來?”
豹子一直插不上話,面前是賢明的長輩二娘呀。
他怕二牛圖了一時痛快,無節制地繼續說下去,傷了老人的感情,總不好喀!他扶着二娘的胳膊,說:“你給二爸說,行了。
”就送她出了門。
倆人重新坐下,豹子深情地瞅着二牛。
二牛不好意思了,瞪起眼:“你瞅我,認不得我嗎?”
豹子會心一笑:“你是個大學問家呢!”
二牛倒忸怩起來:“你怎麼也學會釀制人了?”
“不是。
”豹子挺認真,“你剛才點破了一條真理!”
“啥?”牛娃子一聽,自己也吃驚了。
“你說,‘要是咱的勞動日價值長到一塊,俺二爸手裡那兩馍,就在窮人面前晃不成了!’這很對!對極了!”豹子說,“咱們今年要做的事情,就是把大夥從貧窮中解放出來,再甭因窮困愁眉結腸了!讓社員腰硬起來,腰粗氣壯地活人!”
牛娃聽了,眼裡射出異樣的光芒,笑着說:“我居然說出了一條真理!我是塊正經料啊!可惜!可惜!可惜沒有一個姑娘認得咱這塊料……哈哈……”
豹子也哈哈笑了,重重地在牛娃堅實的肩頭砸了一拳:“說正經事吧!”
1980.10灞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