咧……”林書記說了一句,後面的話就被驟然掀起的笑聲和議論聲淹沒了……
方老三低下頭去,越低越下。
最初的一刹那,他的心裡象塞了一塊冰,冷得打顫,頭上的血直往下沉。
現在,他的胸腔裡又燒又憋,血又一股勁兒往頭上臉上湧,耳朵裡也呼呼呼響起來。
他沒有勇氣擡頭看前後左右任何人!任何人嘻嘻的笑聲,俏皮的話語,對他都是刀林劍叢!“你做得好事!你敗壞黨風!”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坐在這院子裡的三五百人當中最卑下的一個了……
太陽落到山嶺的那邊去了,群峰上空還有一抹淡淡的餘輝。
風吹過來,冷飕飕的。
方老三獨自一人,挎着黃帆布包兒,背着手走着。
這次會議對他教育太深了!喚起他對過去的回憶和反省。
他想起自己十七八歲就扛上木模和石錘給人打土坯,靠出賣汗水和笨力混飯吃的日子。
當農業社能供給他超出凡人兩倍、三倍的大飯量的糧食的時候,他對農業社的感情是任何沒有受過凍餓的人所難以理解的,衆人一緻推舉這個不會用嘴而隻善于用手的勞作表達全部感情的人進了飼養室。
他的心單純得很,除了回家吃飯時順路給女人捎一擔水,吃罷飯給豬拌一盆食,其餘時間,就全部花在牛馬身上了……
文化革命頭幾年,他站在飼養場的土場上,瞪着迷惑的眼睛看外部亂紛紛的世事。
公社、學校、供銷社的大小頭頭們,被人壓着頭,自己敲着小銅鑼,遊到方村來,方村的幹部一響之間全垮台了。
地痞二流子張狂了,連那個外号“公共汽車”的女人,也在胳膊上套上紅袖筒,過州走縣地造反了!他站在槽頭,對着騾馬黃牛逞威風,發表醒世恒言:“亂世出奸賊!秦桧嚴嵩亂朝害忠良!不得久長!”
他的飼養室,曆來的“閑話站”。
社員們,甚至在省城工作的本村的工人、教員和小幹部,星期天回到村裡,都習慣到這兒來閑聽,交換從各處聽來的新聞和傳說,評論當今的世事,發表對種種複雜的社會關系和奇怪的社會現象的議論和感歎。
方老三雖身居陋室,卻保持着對外部世界靈敏的感觸。
近一期間,人們議論得多的,除了“四人幫”的醜聞笑料之外,就是走後門……他似乎覺得,“四人幫”給黨臉上和身上抹了黑墨,“四人幫”垮台了,黑墨變成垢甲,垢甲又和肉長到一起了!
現在,他慚愧地感覺到,自己身上也有不光彩的垢甲!多虧林書記鐵面無私,給他敲了警鐘!“林書記給他領導下的共産黨員,刮身上的垢甲!”他這樣切實地理解林書記把那“三樣”拿出來示衆的舉動。
同時心裡樹起林書記如鋼似鐵的堅實形象。
“沒啥!咱做下黨紀不容的事,領導批評,應該喀!”他想通了,“刮垢甲,當然疼!”
這樣想着,他對老伴也寬恕了。
隻怪自己不堅定!共産黨員男人讓一個普通群衆的老婆纏得做出有害黨紀的事,責怪老婆能說明自己正派嗎?
他心裡實實在在,跨步格外有力,擡頭看看,村頭飼養室的紅瓦房脊已經可以望見一角了,耳邊似乎響起一片鐵鍊缰繩撞擊槽幫的聲音,心裡無端地湧起一種異樣的激動,眼角有濕溜溜的東西滾落下來……
“今日開會,見林書記沒?”
“見了。
”
“說沒說田娃那事?”
“說了。
”
“咋說的?你倒是快些!”
方老三瞧一眼老伴熱切期待的眼睛,慢慢解開黃帆布挎包兒的系帶兒,把那三樣東西取了出來,擱在老伴面前:“就這麼說來!”
老伴睜着發癡的眼睛,張着脫落了牙齒的嘴,一下怔住了。
直至方老三簡單扼要地叙說過這三樣東西曾經成了全公社的展覽品的經過,老伴才捂着鼻子哭出聲來。
她吓壞了:“不叫你受法吧?”
方老三又氣又好笑:你逼着我于這蠢事的時候,膽大性又急,這會兒又吓得胡思亂想!他輕松地說:“你說到哪去咧!”
“黨裡頭不會收拾你嗎?”
“不會!”
老伴穩住心了,坐直身子,抹掉眼淚,歎氣說:“咱燒香偏偏關了廟門!”
“誰都不興燒香!”方老三用強硬的口氣教育老伴,“林書記是清官,不受香火蠟紙!”
“那咱田娃的媳婦……”老伴的心事又泛上來。
“我看還是我當初的辦法!”老漢說,“讓介紹人去和人家說,同意和咱農民結親,咱馬上辦;不同意的話,各尋各的相!”
“那……也對!”三嬸也橫下心了,“把人折騰得夠咧!”
這當兒,院裡又響起一陣架子車車輪軋軋的聲音,随着又聽到親家爽朗自信的腔調:“親家,給你還木頭來咧!咱說到辦到!”
老兩口慌忙迎上去,幫着親家把木頭卸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