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老漢一貫勞動好,是集體的台柱子……
第七夭,傷口拆了線,大順的頭上纏着一圈白紗布出院了。
羅坤執意要小夥子坐在自行車後面的支架上,小夥子怎麼也不肯。
“你的傷口不敢掙!醫生說要養息!”羅坤硬把小夥子帶上走了。
“大叔!”大順在車後輕輕叫,聲音發着顫,“你回去,也甭難為虎兒……”
羅坤沒有說話。
“在你受冤的這多年裡,虎兒也受了屈。
和誰家娃耍惱了,人家就罵‘地主’,虎兒低人一等!他有氣,我能理解……”
羅坤心裡不由一動,一塊硬硬的東西哽住了喉頭。
在他被戴上地主分子帽子的十幾年裡,他和家庭以及孩子們受的屈辱,那是不堪回顧的。
小夥子在身後繼續說:“聽說你和俺爸,還有大隊長清發叔,舊社會都是窮娃,解放後一起搞土改,合作化,親得不論你我……前幾年翻來倒去,搞得稀湯寡水,娃兒們也結下仇……”
羅坤再也忍不住,隻覺兩股熱乎乎的東西順着鼻梁兩邊流下來,嘴角裡感到了鹹腥的味道。
這話說得多好啊!這不就是羅坤心裡的話嗎?他真想抱住這個可愛的後生親一親!他跳下車子,拉住大順的手:“俺娃,說的對!”
“我回去要先找虎兒哩!他不理我,我偏尋他!”小夥子說,“我們的仇不能再記下去!”
倆人再跨上車子,沿着枝葉茂密的白楊大路,羅坤像得了某種精神激素,六十多歲的人了,踏得車子飛快地跑,後面還帶着個小夥子哩。
可以看見羅村的房屋和樹木了。
羅坤推着自行車,和大順并肩走進村子的時候,街巷裡,這兒一堆人,那兒一堆人,議論紛紛,氣氛異常,大隊辦公室外,人圍得一大夥。
路過辦公室的時候,有人把他叫去了。
辦公室裡,坐着大隊委員會的主要幹部,還有派出所所長老姜和兩個民警,空氣緊張。
大隊長清發須毛直豎,正在發言:“我的意見,堅決不同意!這樣弄的結果,給平反後工作的同志打擊太大!他爸含冤十年……”
羅坤明白了。
他瞥了一眼清發,說:“同志,法就是法!那不認人,也不照顧誰的情緒!”
羅清發氣惱地打住話,把頭擰到一邊。
羅坤對姜所長說:“按法律辦!那不是打擊,是支持我工作!”
姜所長告訴羅坤,經上級公安部門批準,要對羅虎執行法律:行政拘留半個月。
他來給大隊幹部打招呼,大隊長清發堅持不服判處。
“執行吧,沒啥可說的!”羅坤說,“法律不認人!”
民兵把羅虎帶進辦公室裡來,小夥子立眉豎眼,直戳戳站在衆人面前,毫不懼怕。
直至所長拿出了拘留證,他仍然被一股氣沖擊着,并不害怕。
清發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把頭歪到另一邊,脖上青筋暴起,突突跳彈。
羅坤瞧一眼兒子,轉過臉去,摸着煙袋的手,微微顫抖。
就在民警把虎兒推出門的一刹那,一直坐在牆角,瞪着眼、噘着嘴的貧協主任夢田老漢,突然立起,撲到羅坤當面,一撲踏跪了下去,哭了起來:“兄弟,我對不住你……”
羅坤趕忙拉起夢田老漢,把他按坐在闆凳上。
夢田老漢又撲到姜所長面前,鼻涕眼淚一起流:“所長,放了虎娃,我……哎哎哎……”
這當兒,在門口,大順摟着虎兒的頭流淚了,虎兒望着大順頭上的白紗布,眼皮耷拉下來,鼻翼在急促地扇動着。
虎兒掙脫開大順的胳膊,轉進門裡,站在爸爸面前,兩顆晶瑩的淚珠滾了出來:“爸,我這陣兒才明白,羅村的人擁護你的道理了!”說罷,他走出門去。
羅村的幹部們重新在辦公室坐下,抽煙,沒人說話,又不散去。
社員們從街巷裡、大路上也都圍到辦公室的門前和窗戶外,他們擠着看黨支部書記羅坤,那黑黑的四方臉,那摻着一半白色的頭發和胡茬,那深深的眼眶,似乎才認識他似的。
羅坤坐在那裡,瞧着已經息火而略顯愧色的大隊長,和幹部們說:
“同志們,黨給我們平反,為了啥?社員們又把我們擁上台,為了啥?想想吧!合作化那陣咱羅村幹部和社員中間關系怎樣?即便是三年困難時期,生活困苦,咱羅村幹部和群衆之間關系怎樣?大家心裡都清白!這十多年來,羅村七扭八裂,幹部和幹部,社員和社員,幹部和社員,這一幫和那一幫,這一派和那一派,溝溝渠渠劃了多少?這個事不解決,羅村這一攤子誰也不好收拾!想發展生産嗎?想實現機械化嗎?難!人的心不是操在正事上,勁兒不是鼓在生産上,都花到勾心鬥角,你防備我,我懷疑你上頭去了嘛!”
“同志們,我們羅村的内傷不輕!我想,做過錯事的人會慢慢接受教訓的,我們挨過整的人把心思放遠點,不要把這種仇氣,再傳到咱們後代的心裡去!”
“羅村能有今天,不容易!咱們能有今天,不容易!我六十多了,将來給後輩交班的時候,不光交給一個富足的羅村,更該交給他們一個團結的羅村……”
辦公室門裡門外,屏聲靜氣,好多人,幹部和社員,男人和女人,眼裡蓬着淚花,那晶瑩的熱淚下,透着希望,透着信任……
1979.5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