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支書倒沒詞了,愣愣地瞧着這個領導者。
我一時摸不透劉主任話裡的意思,看看他正在生氣,盡管話說得豁達,眼睛迷不過人。
我就把話咽下。
劉主任轉過臉,問我:“小夥子,表揚話還沒涼下,耳光又挨上了——撐得住哇?”
我說不出話,眼淚又湧上來。
“想到撂套了吧?”劉主任說,“當幹部出力受氣又挨整!農村幹部又不掙工資,當這幹屁呢!去他媽的!憑我這一吊子,哪兒掙不來工分!”
我低下頭。
他把我的想法全端出來,還說什麼呢?
劉主任點燃一支煙,噴出濃濃的一口,換了口氣,滿懷感情地說:
“從今天的事,你們想沒想一下那個田學厚?他為啥要寫紙條?要是一般思想不純淨的人,他下了台,看見你田莊越爛,才越高興呢!他,看見三隊亂套了,出來補窟窿,這事,實在少有!論壓力,說委屈,我們誰比得他……”
劉主任停頓住了,眼白裡泛起一層粉紅的絲膜:“我和田老七最熟咧!俺倆一塊逃壯了,在三原一家軋花廠踏了三年軋花機子,村裡人都當我死了呢!解放了,我在俺村辦合作社,他在田莊辦,他比我本事強!他之所以沒抽調到鄉上去,是考慮田莊村大,工作複雜,需得一個強手兒!那頂帽子,憑啥給他扣上?俺倆逃壯了走了,他家裡沒勞力,忙時雇雇短工,收麥時,叫過幾個麥客,誰不清楚?怎麼能算雇長工?别說他不服,我也不服!我沒辦法給他解脫,隻是想信,總有一天……”
田支書打斷劉主任的話:“那你還給馬主任答應,批鬥老七?”
劉主任釋然一笑,不屑地說:“讓他等着我給他寫報告吧!好好兒等去吧!”
田志德睜大眼睛;“你哄他?”
“對那個貨,不能多粘!越粘越麻煩!哄得他快點滾蛋,耳目清靜。
”
田支書還不放心,啰啰嗦嗦:“那人家再追問這事?”
“你甭管,我應付。
我耍他小子像耍猴!”劉主任說着,拍着老支書的肩膀,深情地說:“你看得對,誰在田莊批田老七,誰就要倒黴!”
田支書忽地也動了感情,惋惜地說:“俺倆在田莊搭手辦事多少年,我不知他啥人品嗎?好人!能幹人!他當支書,坐陣,穩得很哪!咱不是帥才!咱光能幹!現時叫我在田莊坐陣,我才知道我不是帥才……”
這當兒,門口走進一個人來,我一驚,實在想不到,竟是志良叔。
他的臉上很明顯地呈現着愧色,一進門就對劉主任說,“事情怪我……”
劉主任瞪起眼:“怎麼怪你?”
“我要是不撂套,七叔也不會寫紙條,哪來這場……”
“算了吧!夥計!誰想聽你的忏悔!”劉主任的脾氣真怪,性格生動極了,“回去吧!給老婆抱娃收雞蛋去吧!這兒是是非之地啊!”
我真替志良叔難為情,這劉主任咋是這樣給人做思想工作啊!全不象電影上演的:坐在樹下,正兒八經……
志良紅着臉,不好意思笑着:“你甭釀制我!劉主任!我來尋你,就是想說……要是社員同意,我……幹……”
實在出人意料!想到我和田支書到他家那一回,他的話說得多難聽啊!
劉主任哈哈一笑:“你不怕再挨挫嗎?”
田支書驚喜地笑着,說:“志良,你這算做啥?‘鬧本縣’嘛!”
“不!我今晌午聽說七叔寫紙條的事,連飯也吃不下!我對不住他的培養!他背着黑鍋,想的啥?我挂着黨員的牌子,想的啥?愧心……”
“好了好了!”劉主任說,“這才算說了一句人話!”
劉主任哈哈一笑,感慨地說:“志德!還是人家老七厲害。
你看嘛!志良不幹了,給你賭咒發誓不幹!我給人家做工作,也沒說服得下。
老七挨了縣上馬主任一頓批評,志良跳起來上陣咧!你說,誰厲害?老七厲害?背着黑鍋,還在田莊的事業裡,起着榜樣的影響的力量,厲害不厲害?”
田志德老漢笑了,說:“老劉,你看,經過七七四十九,一難又一難,志良上了陣,俺的班子又齊全咧!趁這機會你今黑給俺開個會,給大家鼓鼓勁兒……”
“好!”劉主任滿口答應,又悄聲說,“今黑,咱們先去看看老七。
你們敢去不敢去?”
志良笑說:“我從不把他當富農看!在他家進進出出,家常便飯。
你是公社的劉主任,你不怕落罪名,我們誰怕?”
志德老漢也笑了。
我這時才看見,一直籠罩在他臉上的憂愁的神色,煙消雲散。
我這才聽到他一聲幹脆的、充滿自信的調門:“走走走!咱幾個人一搭走!”
1979.8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