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
其中兩條涉及來福的現實利益:社員養的母豬一律不準賣掉。
母豬生下的豬娃,不許上市,交生産隊分配給社員,價值統一定為七角一斤……
“啊呀!我的天!”來福簡直不敢相信耳朵,似乎是在做夢。
這怎麼辦?
“老天爺!制度光治咱命苦人!”老伴也慌了。
“是這樣。
”隊長說,“咱隊就你一家養母豬,你受的難,我知道。
我想,你明天一早把豬挑出咱縣,到臨縣集市去賣了……”
“那人家查問你時咋說?”來福急忙問。
“我先不傳達!他問時,我說我病咧!推诿過去!我明天傳達時,你早走了。
走在傳達之前——不知不為過喀!”隊長早想好了逃避的辦法,胸有成竹地說:“頂多韓主任批評我幾句,沒啥,比你損失一半收入強!”
來福老兩口簡直感謝得不知說啥是好,這個平時冷漠的隊長,有這樣熱心體貼人的好心腸啊!還能說什麼呢!
“你快準備,早點走!”隊長出門時,叮囑說。
來福的瞌睡早已跑光,事不宜遲!他命令老伴:“尋草繩,捆豬娃!快!”
雞啼出村,過河,翻過塬坡,天明時分,來福的雙腳已經踏在另一個縣屬的土地上了。
莊稼人吃罷早飯的時光,來福在陌生的集市上找到了豬羊市場,在一個偏僻的角腳裡,放下裝豬娃的擔籠,雙腳已經疲倦得站不住了。
集市剛開,那些買主們背着小籠,問問價,摸摸揣揣豬娃,并不還價,就走開了。
他們剛來,還要看看行情……
當剛剛換上夾衣的莊稼人蜂擁進豬市以後,嗡嗡的市聲在空中盤旋。
來福周圍蹲着一堆堆陌生的莊稼人。
這份在市面上拔尖的豬娃盡管放在偏僻的角落,還是逃不過莊稼漢們的眼睛。
好幾個實心的買主,早已把挑中的豬娃壓在手下,合夥向來福進攻,交涉價錢。
他讓價已讓到十六,買主也添到十四,接近了……
這當兒,伸過來一隻手,壓住了竹條籠的木梁。
那手區别于所有勞動過的粗糙的莊稼人的手,細長而又幹淨。
來福擡起頭,看見公社韓副主任的臉,那臉正得意地冷笑着。
“這窩豬娃我全買下咧!要啥價,給啥價!”莊稼漢們一齊扭過頭,看這個出口說出這大口氣話的人。
一看見那身政府工作人員的裝束穿戴和神氣,大家夥都不再吭聲,有人預感到什麼糾葛将要發生,悄悄兒溜走了。
“往那邊擔!”韓主任命令他的社員。
來福一看,那邊正停着一輛汽車。
“韓主……任……”來福的窩瓜臉上堆起求饒地巴結的笑容,“俺隻這一回……”
“少說廢話!”韓主任往後一退,就有兩位青年走上前,一人提起一隻籠,朝汽車走去。
汽車上,靠車廂坐着五六個人,全是從幾個集鎮上抓獲的本公社的社員,他們裝豬娃的籠擔一齊放在車廂裡。
“自發勢力真鬼!”韓主任手叉着腰,對着車上低頭耷腦的那些社員諷刺說,“我早料到這一着!跑吧!你能跑出中國?”說罷,跳上司機台,“呯”地一聲關上門,汽車開動了。
真威風!
來福腦子裡木了。
過分緊張的神經刺激和長途負載跋涉耗盡了他的精力,那已到晚年的莊稼人瘦小的軀體裡,現在隻有酸困和疲倦,他靠在車幫上,迷糊了。
當韓主任的吼聲把來福驚醒的時候,睜眼瞅見的竟是田坊村熟悉的村街和房舍,車上的人都不見了。
村裡的人聞聲圍過來,大隊和小隊的幹部也被傳來,汽車是臨時講台,韓主任向社員和幹部講了十條規定和抓獲來福的經過。
講畢,要來福作檢讨。
來福低着倭瓜臉,一輩子沒上過高台的人喀,現時站在這麼高的汽車上,面對着那麼多的眼睛,來福說不出一句話。
“錢要緊,還是社會主義要緊?”韓主任問。
“唔!”來福含含糊糊點點頭。
“唔什麼?問你哪個要緊?”
“都要緊!”他如實說。
“胡說!社會主義!”
“唔!社會主義!”他趕忙糾正自己的糊塗。
“現在要對小生産全面專政!”韓主任說。
“啊……”來福一聽“專政”兩字就慌了神,腰都幾乎彎下來。
他終于被允許從車上爬下來,回家去,倒在炕上……
當生命和力量又支撐起來福小小軀體的時候,他從夢裡回到現實,屋梁上的電燈亮着,克賢和老伴在說閑話。
他被告知,那天他從汽車上下來之後,韓主任當衆把十頭豬娃分配給四坊村的社員了,七毛一斤。
老婆勸他:“算咧!算咧!人平平安安,就謝天謝地了!”
“甭難受!人要緊!”克賢勸慰說,“全當沒養母豬!”
來福強裝笑着。
“現時政策變化大!”克賢說,“比咱高一頭大一膀的人,挨挫的還少嗎?咱一個普通百姓,死一個還不如條螞蟻!想開點,好自為之!”念過幾天書的人,給沒念過書的來福講寬心話。
來福敬重這個識字知禮的開明莊稼人,誠服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