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一切歸了公,政府還不放心!”克賢說,“怕咱莊稼人思想不歸公!”
來福佩服這種看法,又不明白,問:“也把世事治得太死咧!咱吃鹽吃醋都……”
克賢搖搖頭,笑了。
牽扯到對政府的是非話,他是守口如瓶的,避開話題,說:“分配得到豬娃的鄉黨,心裡過不去,叫我給你把錢送來,補個差數!”
“啊呀!”來福吃驚了,感動了,一下從炕上溜下來,壓住克賢正在懷裡摸揣的手說:“貴賤不敢!韓主任逮住風了,我還能活嗎?”
“不怎!”克賢小聲說,“鄉黨們都說,‘咋也不能昧着良心,拾你的合茬喀’!”
“鄉親心意我領咧!”來福死死壓住對方的手,“我尋着挨挫呀?快給鄉黨說,不敢胡來!”
“你留下……”克賢說。
“不敢!”來福推。
“留下……”
“不敢……”
當兩雙手推來推去的時候,最後都推不動了。
來福瞧見克賢開明的眼睛裡浸出一股濕溜溜的東西,他的眼睛也模糊得什麼都看不清了!
象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來福老漢一天三次扛上工具,走出小院去上工。
他不向任何人叙述自己的不幸,平靜地對待已經發生并且過去了的一切。
休息時,年老人坐在地畔抽煙,他也坐下抽煙,再無興趣和熱情去挖草了。
回到家,來福蹲在院裡吃飯,壓根沒有去豬圈的心思。
一天三頓,隻供給它三盆純粹的粗飼料,再也舍不得一把麸皮咧。
不管來福的感情發生了什麼變化,母豬仍然按照自己的生理規律在運動。
看,圍圈上的石頭被拱塌了,栅欄門的小木柱也拱歪了,來福抄起一根木棍,打得那瘋狂亂竄的家夥鑽到窩棚裡去。
他發現:這賊又發情了……
後晌放工回來,栅欄門倒在圈口,那畜牲早不見蹤影。
“找去吧!”老伴催他,“一條命哩!”
“讓狼吃掉好了!”來福冷冷地說,不是賭氣,是說實話,“我正熬煎騰不了圈哩!”
他沒有找。
第二天後晌,當他要去上工的時候,那牲畜卻竄進小院的土門樓,從倒在地上的栅欄上踏過去,吞食昨日剩下的料食。
不久,來福老漢就看出,母豬的肚皮開始鼓脹起來,一摸,又有新的生命在母體裡搏動——這個不知羞恥的東西,不知和哪裡的公豬私通過一番,已經懷孕了。
來福心軟了,怪豬的什麼呢?
他開始給粗飼料裡糁進麸皮,繼之又每頓倒進一碗飯去,可别淨生出些小老鼠似的豬仔來啊!
春節一過,母豬生下八胎小豬,尖嘴,細腰,個頭小。
來福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
已經超過了四十天,村裡沒有一個人來過問來福老漢的豬娃。
老漢心裡明白,春二月高價玉米漲到三毛錢一斤,豬價大跌,市場上最好的豬娃隻要五塊錢……
他卻慶幸:咱不必上市場!咱按公社十條規定裡說的,七毛一斤賣給隊裡,倒比市場強。
來福找到隊長,說明來意。
隊長很作難,說:“按理說應該給隊裡。
可目下市場上,三兩塊錢就提豬娃,你交給隊裡,誰逮呢?沒人逮的話,我可咋辦?”
“那……那上一回市場上豬價大的時候,就按十條辦,現實豬價跌咧,就不按十條辦咧?”來福說。
“上回那事,前後你明白,由不得我喀!”隊長說,“那是韓主任一手做主……”
來福能聽明白,隊長無壞心,現在的事,要找韓主任作主。
恰好,韓主任因一件公差,從田坊村經過,在禾場邊,來福擋住韓主任的自行車:
“我給你交豬娃,韓主任!”
“我要豬娃做啥?交到隊裡去!”
“隊裡不要!”
“隊裡不要,我沒辦法!我又不養豬!”韓主任攤開雙手。
“你有十條規定哩!”來福說,“那還算數嗎?”
韓主任這才認真瞧瞧來福,發現這是一張他曾與之交過手的面孔,說:“隊裡不要,那你自行處理去。
”
“那不行!”來福說,“你規定叫交給隊裡,我就交給隊裡!”
周圍圍來一堆人,韓主任說話和氣了點,也客氣了一點:“算了!隊裡不要,你到市場上處理去。
”
來福搖搖頭,問:“你批評我:‘錢要緊,還是社會主義要緊’?我現在知道,社會主義要緊!我不上市場那資本道路……”
韓主任看着抓住他把柄的老漢,“呵呵呵”笑着,說:“我啥時說過這話?”
“在汽車上,有鄉黨為證!”來福指着大夥。
韓主任仍然笑着:“那陣是那陣,現實是現實!這樣吧,我回頭給隊長談談……”說着,推動自行車,“我還有急事!”
來福說不出話,呆呆地望着韓主任遠去的背影。
幾個青年縱容他:你把豬娃擔上,擔到公社去,倒在他韓主任辦公室,看他咋說……
來福想想,這樣做确實解氣,也有理!不過,他終于沒有做出這種英雄的舉動來……
1979.10小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