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苕窖去,窖壁兒上有腳踏的台窩兒,一摸就摸着了,摸着往下溜。
快!”
他不再猶豫,鑽到方桌下,就溜下黑咕隆咚的地窖口子。
“咣——咣——咣!”敲門聲變得很重很響。
“聽見了。
甭敲了。
”她捏着嗓子,裝得睡意惺惺的調門兒,朝着院裡喊,“我正穿衣裳哪!”
敲門聲果然停歇了。
他在溜進窖口并且用腳摸着了第一個台窩,又摸準了第二個台窩以後,看見她彎下腰把他扔在地上的一隻煙頭把兒撿起來,扔到炕洞裡。
他就繼續往下溜。
這個女人真細心。
女人比男人都更細心,女人哄男人總是天衣無縫。
他下到地窖裡頭了,統共不過七八個台窩就下到底了。
“甭咳嗽,也甭打噴嚏!”
她對着地窖警告他說,“咣噹”一聲就把地窖口蓋上了。
他劃着一根火柴,地窖裡有兩個拐洞,一大一小,都壘堆着紅苕。
東邊那個大點的拐洞裡,靠窖壁有一個窄窄的通道,可以湊湊合合坐下一個人。
頭頂的腳地上有一陣兒咚咚咚的腳步聲,他不假思索就明白廈屋的主人回來了。
他屏聲斂息坐下來,用一隻手卡着兩腮。
他用左手緊緊地掐住兩腮,聆聽地窖上面的動靜,廈屋主人踏進門時很急很重的腳步聲消失以後,随之就響起一連聲的驚喜和噓歎:
“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娃喲!噢喲喲!這臉蛋紅嘟嘟粉嘟嘟的!大都要想死你了!噢喲喲!”
這簡直是王母娘娘的聲音,太真摯了,太富于感染力了,太富于誘惑力了。
他想到了舐犢的母畜。
他想到了以喙哺食的燕子。
他的心底潛入一絲溫柔的春風,屏斂的聲息開始松懈,繃緊的神經也稍微松泛開來,而且誘發起對親愛的妻子和兒女的思念了,半年之久沒有照過面了,她和孩子也不知怎麼混着日子……
“噢喲喲!大的個親蛋蛋!讓大看看,小牛牛長大了沒?哈呀!長大了!大了!大的個牛牛哇喲!你長得好疼人喲!大走南闖北,沒得時間親你咬你,今日叫大美美地親上一口……”
他心裡的森嚴壁壘嘩嘩嘩土崩瓦解,煩亂毛躁起來。
他聽慣了這個人的令他腦皮發麻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的訓斥聲,也受夠了這個人使他毛發倒豎汗不敢出叫尿一滴絕不敢尿下兩滴的吆喝聲。
現在,他聽到的是一曲人倫人性人的動物本能似的最優美最動人最真實最自然的聲音。
這些聲音都是從造反司令唐生法的嗓眼裡發出來的,都是真實的。
“你吃飯不吃?”
“剛吃過了。
”
“要喝水壺裡有。
”
“不喝了,睡吧!不早了。
”
“你又喝酒來?我聞見酒氣了,熏死人!”
“今日不喝不成哇!我們把狗日的‘老保’的老窩兒給搗了!可惜……讓關志雄那個老狐狸跑他媽的了!”
他不由得又掐住了兩腮。
唐生法和他女人說話的聲音一絲不漏地傳到地窖裡來,甚至那孩子吸吮母乳的吧唧聲也能聽見。
唐生法大約剛剛喝罷慶祝攻克河西鎮的勝利酒,順路回到老窩來與孩子和女人歡聚。
“你抓人家關社長做啥嘛!”
“關社長!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你還叫他社長!關社長!我抓住他……”
“他都垮台了,還礙着你們啥事?”
“他媽的!這老狐狸又臭又硬!他‘亮’他媽的個球‘相’,竟敢‘亮’到‘老保’那邊!我不拔了這顆釘子……”
“氣也沒用——他給跑了!”
“能跑到台灣去!?哼!”
“你想逮住他,又逮不着,猴急了吧?你今黑不該回來,該是連夜去查問,看他藏在誰家?”
“查個屁!不用查也知道,他肯定到保皇狗家藏起來了。
”
“那不一定——”
“嘿嘿!聽口氣兒,好像你倒知道下落?”
“那也說不定。
”
“在哪兒?”
“在咱家這廈屋裡。
”
“淨說夢話!”
“在紅苕窖裡藏着。
你下去逮去!”
“耍笑我哩!哎!你這婆娘……”
他聽見唐生法吹滅煤油燈的聲音,地窖口那個圓水泥蓋闆沒有合嚴的縫隙透着的亮光消失了,燈滅了。
脫衣服的窸窸窣窣的響聲。
唐生法躺下身去時的一聲呻喚。
他揉一揉掐得僵麻的臉腮,終于松了心,緩緩籲出聚壓在胸膛裡的悶氣,捂着嘴巴無聲地打個啞巴呵欠,想瞌睡了,幾乎折騰了大半夜了。
那頭頂的廈屋的說話聲還是傳到地窖來,雖然細弱,仍然清晰——
“甭胡騷情……甭……”
“我早想你哩!想得很哩!”
“天知道你心裡想着誰!哄我……”
“别冤枉人噢!不論走到天南海北,我都想着你,還有咱的親蛋蛋娃。
”
“我可不是瓜呆兒!村裡娃兒們唱說,‘造反隊,造反隊,公猴母猴一炕睡。
’你和母猴睡來沒?”
“那是保皇狗侮蔑俺們造反派哩!你咋能當真?跟上他們瞎哄哄,亂叨叨。
”
“你看看你那東西,軟不拉唧的!還說人家侮蔑你哩!”
“我半個多月沒回家……夜格黑間……跑羊了……”
“倒是跑馬了!你的羊跑到誰的大腿彎子去了?我早都知道!”
“盡瞎胡說……”
“你跟那個女政委,那個婊子,村裡都搖了鈴!你還哄我……”
“那是保皇狗給我造謠!”
他已經用指頭塞住了兩隻耳朵孔,再不想聽下去了。
他已經半年沒有挨過自己老婆那溫熱的胸脯了。
他受到這種炕頭枕邊的口角的刺激,心裡潮起一股燥熱。
他閉了眼,塞實了耳孔,努力想這地窖,這是地窖而不是他和老婆的軟床,使自己的情緒漸趨平靜。
他想到自己聽人說過的唐生法和造反司令部那個女政委的風流傳言,簡直跟真的一模一樣。
甚至傳說,有一晚,一個造反隊員想吃鮮物,溜到農民的包谷地裡去掰棒子,一腳踩住個軟囊囊的東西,吓得跳起來,用手電一照,唐生法和女政委光溜溜地摞在地上,身下鋪着一件舊軍衣。
他現在蜷卧在唐司令和他女人睡覺的火炕旁邊不過五尺遠的淺淺的地窖裡,聽他們的房話,真是太難為情了。
難為情不可躲避,他卻斷然料定,唐司令現在不會再去考慮抓他逮他的事,因為他無法向女人辯解那個家夥為什麼會蔫軟……他已經很累了,心裡的危機剛一緩解,就感到累死了,瞌睡一下子襲上心來,靠着窖壁睡着了。
蔔蔔蔔……蔔蔔蔔……
他驚醒了,頭頂的水泥闆蓋還在蔔蔔蔔向。
他咳嗽一聲,示意他已聽見了,随之就聽見她叫他:“上來吃飯。
”蓋闆揭掉了,地窖裡透進亮光來。
哦!已經到了吃早飯的時辰了,他站起來,腰脊酸疼,掙着忍着爬上地窖來。
屋裡真亮啊!冬日溫柔的陽光灑在庭院的地面上,看一眼也能感到溫暖的滋味。
他不由地舒展活動一下腰身,蜷卧太久的腰舒活了許多。
廈屋的腳地上放着半盆溫水,冒着熱氣,他洗了手臉,看着方桌上已經擺好的飯菜,對她說:“還是讓我到地窖裡去吃飯。
大白天,說不定有人來……”
“放心吃吧!”她說,“大門我關着。
”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