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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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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心來,走到方桌旁坐下,端起碗來。

    熬煮得又稠又粘的包谷慘糊糊,香甜可口,有一股油膩膩的糧食本身的香味。

    一碟冰涼沁人的酸漬紅苕杆兒,綠茵茵的,調着紅豔豔的辣椒星沫兒,酸辣味長。

    竹篾編成的空心小籃裡,壘堆着三四個烤得焦黃酥脆的包谷面馍馍,似乎比白面馍馍甚至比面包還要香甜。

    他吃得很香,确是餓急了。

     他轉過臉,看見女主人坐在炕邊上,懷裡摟着那個親蛋蛋娃。

    那孩子偎在她的解開了衣襟的胸脯上,吸吮着乳汁,兩隻腳還在不安生地亂蹬亂踏。

    她一任兒子吃奶,一任兒子用手抓那露出衣襟的肥實的乳房。

    她低頭看着兒子吃奶,一绺頭發從鬓角垂吊下來,遮住了側對着他的半邊臉頰。

    他說:“你也吃飯呀。

    ” “我等會兒再吃。

    ”她揚起頭來,寬厚地笑笑,問他說,“你夜個黑受罪了,那地害裡潮濕得很哩!” “沒事兒。

    ”他說,一邊擡起頭來,漫不經意地打量着她。

    她比他昨晚第一面見到時要年輕些,不會超過三十歲。

    她露出的胸脯皮膚很細很白。

    她的臉頰顯得幹燥,尤其是一雙手,手背和食指上炸開一個個黑色的小裂口。

    他想,她的手和臉要是稍微做一點保護,甭說香脂之類,即使有一點凡士林膏或者甘油,那手指就不會裂了,臉色就會滋潤柔和了。

    盡管這樣,她的模樣還是很好看的,一雙靈活的眼睛似乎總怕羞,顯得秀氣的直直的鼻子,使人可以想到她年少時一定很可愛。

     “那牆上有一張生狗皮,鋪上可以隔潮氣。

    再下去時拿上,鋪着,能坐也能睡。

    ”她說。

     他往門扇後面的牆上瞅瞅,那兒确實挂着一張狗皮,純黑色,黑得油光閃亮,像一塊黑緞。

    他點點頭,笑着說:“有這樣的好褥子,享福了。

    ” “享什麼福哇!”她撇撇嘴。

    她撇嘴的樣子很好看,也很自然,顯示着她的真誠。

    她說,“那地窖濕溜溜的,站不起又躺不下,夠受罪咧!還享啥福!享‘豆腐’——” 街門響了!有人要來。

     他緊張地站起,碗裡還剩下半碗糊糊沒有喝完,放下碗,就慌忙往方桌底下鑽。

    她擋住他,用嘴努努牆上。

    他記起了生狗皮。

    他從牆上拉下狗皮,回身走到方桌跟前,看見她已把孩子用被子圍在炕上,端起他喝剩的半碗包谷糁糊糊,擺出一副正在吃飯的架式,心裡不由顫了一下,就溜下地窖去。

     他在地窖裡聽見有人走進屋來,尖尖的嗓音十分響亮。

     “大白天把門關得嚴嚴的,做啥哩?” “豬呀狗呀,鑽進院來亂攻亂拉……” “噢!我還當是你在屋裡窩着……野漢!” “你有老經驗了!你窩野漢窩慣了!我可沒那個本事!” “這本事好學。

    你要願意,嫂子給你引個野漢子,比法法那貨漂亮多了!” 随之是兩個女人暢快的笑聲。

     “我的那個鬼,成天怕我拉野漢,一見我跟旁的男人說句話,他也起賊心。

    即就是七十歲的老柴禾棒子,他也不放心。

    ” “誰要你的臉蛋子長得那麼好看哩!” “他成天賊頭賊腦地防着我。

    我說,我要是真心想拉野漢,你怎麼防也是防不住的,除非你用鐵鍊子把我的腿捆在炕邊上。

    他說那不行,還要我掙工分哩。

    他說要是能給我那個地方安一把鎖子就好了,鑰匙裝在他懷裡。

    我說,你甭安什麼鎖子,你把你的章子蓋上吧……” 倆人又是一陣瘋狂了的死笑。

     他一把捂住嘴,差點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說正經事兒吧!玉芹,借我些毛票兒,我要買一紮衛生紙……” 他靜靜地坐着。

    狗皮毛茸茸的,光溜溜的,暖柔柔的。

    這黑狗活着時肯定是一隻極漂亮的狗。

    它奔躍起來,黑色的皮毛一定會閃閃發光。

    它叫起來,聲音一定洪亮。

    它肯定是村子裡狗群的“領袖”……他現在無異于那隻有閃亮的皮毛而丢失了生命活力的黑狗! 即使像這黑狗的命運,他也隻是覺得自己好笑而不覺得難受或痛苦。

     難受和痛苦是他剛剛被揪出來批判鬥争的事,那時真是有十萬個為什麼結在心頭而一無答案。

    後來,劉少奇主席的名字打上了紅X,西北局第一書記劉瀾濤和陝西省委書記霍士廉被押到汽車上遊遍西安東西南北四條大街,他的頂頭上司河口縣委楊書記和湯縣長也被打倒鬥臭了,反而全都想通全然沒有痛苦心情了。

    他們比他垮得更慘,因為他們比他官兒大,官兒越大地位越高,跌下來時響聲自然就越大,摔得也就越重越疼。

    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公社社長,出了河西公社的轄區就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叫關志雄了,不出河西公社也不是所有人都認識他的黑方臉兒,大多鄉民隻知道關社長而不清楚他的名字。

    他能不垮台嗎?他能不狼狽嗎?他能不威風掃地嗎?這樣一比一照一想,他心裡那十萬個為什麼全都不釋自消了。

     造反派們要他交待“三反”罪行他就把自己臭罵一頓。

    造反派們要他手敲銅鑼胸挂紙牌走村串巷去遊村,他就一個一個村子往過遊,銅鑼敲得像耍猴。

    造反派們要怎樣他就怎樣。

    這種日子雖然不大體面也不大好過,又畢竟也是一種日子,一種過法兒。

    事情壞就壞在那個“亮相”上頭。

     “亮相”是戲裡演員出場後的一個動作名詞。

    《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借用了它,一下子普及到各個角落裡來。

    其實就是要被打倒的領導幹部表一表态,是謂“亮相”。

    他把那篇社論看了又看,讀了又讀,黑筆勾了,紅筆又圈,勾得圈得滿篇社論都是點點圈圈和杠杠道道,幾乎要倒背如流了,腦子裡卻愈來愈堅定:不敢“亮相”!千萬不敢!公社裡的兩派勢不兩立,自己“亮”到任何一派去,就會使另一派火上添油,必置自己于死地不結。

    他就拖着,繼續在那社論上頭下功夫,點點圈圈和杠杠道道已經把那篇社論塗得旁人無法辨認字迹。

    直到全縣三十二個公社的頭兒們大都“亮相”,他拖不下去了,就咬咬牙,終于豁出去了,寫下一張“亮相”大字報: 我要和聯合司令部的革命派一起執行捍衛毛主席的無産階級革命路線 關志雄某月某日 這下糟了,比他所能預料的還要糟糕。

     “造”字号果然被激怒了。

    全縣三十二個公社的頭兒們大都“亮”到他們一邊了,小小的河西公社關志雄竟然敢于公開聲明站到“聯”字号一邊,氣得“造”字号的頭頭唐生法火冒三丈,親自帶領人馬來搗河西公社“聯”字号的老窩,來抓他這個頑冥不化的“黑手”。

    聲言要砸爛他的狗頭。

    要踩上千萬隻腳。

    要他不投降就滅亡。

    要火燒水煮油煎活拔毛。

    要幹刀萬剮掏心扒肺斫指挖眼剝下皮來繃鼓鼓…… 他在心裡怨恨《人民日報》那篇社論。

    他譏笑泡制社論的理論家鼠目寸光,連他都能預計到的後果而比他高明幾十倍的他們卻預計不到。

    他“亮相”的後果證明了他的預計的正确和他們的社論的破産。

    公社社長心目中神聖至上的黨報的聲音,也不過如此水平! 他無可奈何,坐在生狗皮上,昏昏睡過去了。

     聽見她的坦然的叫聲,他睜開眼,地窖口有微弱的亮光,水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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