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闆已經揭掉了。
他本打算合目睡覺了,盡管睡不着。
白天幾次昏睡,打發過了一天,晚上倒沒瞌睡了,他就仄楞着身子,蜷卧在狗皮上,合目養神。
她叫他,肯定有什麼事,或者有什麼話要說。
天已黑了,冬夜很長,和她說說閑話拉拉家常,未嘗不是打發漫長的冬夜時光的一種辦法。
他爬出地窖來。
孩子已經睡着了。
她坐在炕邊的小凳上,懷裡抱着一隻夾闆,夾闆間夾着一隻厚厚的毛邊鞋底。
她用一隻鐵錐在鞋底上戳一個眼兒,就把兩根穿着麻繩的大号長針對穿過去,兩隻手同時朝兩邊扯拉長長的麻繩,鞋底上就留下一個褐色的麻繩疙結。
她納紮得很熟練,不慌不忙,間或把明光燦亮的錐尖在頭發上擦一擦,麻繩穿過鞋底發出咝咝——咝咝的響聲,雖不很好聽,卻也使人頓然感到安靜和舒坦。
他坐在方桌旁的木椅上,悠悠地吸着煙,看着她低頭納紮鞋底。
煙霧缭繞的眼前浮現出奶奶。
一撮淺紅的麻絲吊在空中,奶奶抽下一根,加到手裡正在擰着的繩子裡,右手提起來,左手啪啦一下轉動麻繩下吊着的小撥架兒,手中那一束麻皮兒就擰成一條繩子。
他常常坐在奶奶膝前,看那棗紅溜光的小撥架兒啪啦啦打轉,連同奶奶憂傷的吟唱一同擰進麻繩裡。
可奶奶已經死了,是餓死的。
這棗木撥架傳給媽媽,媽媽又啪啦啦轉着它擰着麻繩,用麻繩綴納布鞋鞋底。
他是穿着這樣的布鞋走進朝鮮的。
媽媽也老死了,三年已經過了,家鄉的沙土地上的那個小墓堆已長滿了蒿草。
那隻棗木小撥架被姐姐拿去了,也還在擰着麻繩。
他的妻子是紡織女工,用機器紡紗織布,再也不會使用那隻小撥架兒了。
那擰着奶奶媽媽姐姐憂傷的歌兒的棗紅撥架啊……
“今黑你甭下地窖去了。
”她說。
“那……我……”他不知怎麼回答。
“今黑你睡炕上吧。
”她平靜地說。
“不……我還是……到地窖去睡。
”他顯得意料不及,有點慌亂。
“地窖太潮濕,呆的時間長了,會生風濕症的,腰腿要疼的。
”
“不要緊。
狗皮隔潮氣。
”
“白天黑夜蜷窩在地窖裡,不行……”
“沒事兒……”
“你甭犟,落下腰腿病,日後不好治。
”她的話很平靜,卻堅信不移,“被子我都暖好了,你再甭犟了。
”
他一看,火炕上鋪着兩道被子。
靠炕裡頭的棉被裡,那可愛的孩子已經睡得很香。
炕邊鋪着的一條棉被,像是久置未用的半新的被子,很幹淨,大約是從櫃子裡剛剛取出來的。
他猶豫了一陣,終于不好再拒絕了。
她繼續納紮鞋底,也不說話,許是生分,許是她生性不愛說話。
他也不敢貿然問她什麼,這畢竟是他的頭号敵人唐生法的妻子。
他悠悠吸着煙,心裡卻想,唐生法從東唐村殺出來,鬧到公社,不久就在縣上當起全縣“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了,聲名赫赫。
他的女人似乎與他沒有關系,住在昏暗的廈屋裡,就着煤油燈昏暗的燈光納紮鞋底,她至少對他來說還是一個謎。
“睡吧。
”
她已經納紮完一隻鞋底,取下夾闆,用剪刀剔剪了繩頭,把那布滿褐色麻繩疙結的鞋底折了折,又用斧子鎮了鎮,就放到炕頭邊的那個笸籃裡,平靜地對他招呼說:“時候不早了,你在地窖裡窩蜷了一天一夜,早點歇息下。
”
他吱吱唔唔應着,卻不動身站起來,他覺得難為情,怎麼好意思爬上她的火炕去呢!
她繃着臉兒,像對長輩人那樣自然,說着就脫了棉鞋,爬上炕,一口吹滅了火炕頭土盤欄台上的煤油燈。
廈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他聽見她在黑暗裡窸窸窣窣的脫衣服的響聲和溜進被窩時的一聲解脫勞做的舒服的呻喚。
他借着煙頭的火光走到炕邊,并且在心裡罵自己,她對他這樣信賴,自己反而忸怩,不是說明自己的正派,反倒顯出自己疑神疑鬼了。
她很周到地考慮過一切,黑暗裡脫衣服,她和他都要方便些。
他爬上炕,脫去棉衣棉褲,留下襯衣襯褲躺下了。
被窩裡好熱,熱得發燙,炕燒得好美呀!他的蜷窩太久的腰腿一挨着熱烘烘的火炕,不由得舒坦地呻喚了一聲。
真是不可思議。
他,一個正兒八經的人民公社社長,現在和一個比他年輕近十歲的女社員睡在一個火炕上。
她和孩子睡在炕那頭,他睡在炕的這頭,一颠一倒,正像鄉村裡的農民夫妻那樣睡覺。
真是不可思議。
他一時無法入睡,不單是白天在地窖裡睡掉了瞌睡。
他想,自己雖然有好多缺點和毛病,卻在男女關系問題上自認幹幹淨淨,梆正硬氣。
他雖然也常與女同志和女幹部們開開玩笑,卻從來也沒有過任何不光明正大的行為。
他十六歲從家鄉河南參軍,正好跟上到朝鮮和美國佬打仗,戰争把一個貧苦的鄉村少年錘煉成一個優秀的中國軍人。
他是最後一批撤回祖國的,回來時兩腮已經挂滿黑森森的絡腮胡須了,一個戰功赫赫的連長。
嚴格的軍紀使他順利地通過了人生的青春期的騷動,歸來後在西安與一位紡織女工結合了,一個河南籍的漂亮姑娘,一個生活習慣完全吻同的不錯的老婆。
無論在部隊或轉業地方當社長,人們可以任意評價他的功過和為人,獨獨沒有令上級領導也令一般人讨厭的男女作風問題,這使他走到任何場合都很自豪。
現在,他和一個女人一颠一倒睡在火炕上,如若傳出風聲,縱然長一萬張嘴也說不清白了。
“乖乖,吃奶!”
孩子吸吮乳汁的咂舌的聲音很響。
尖利的北風在房脊屋檐上嘶叫。
小廈屋暖融融的,木格窗戶外面挂着稻草簾子。
門關死了。
椽眼也用麥稭塞得實實的。
淡淡的乳香和火炕的熱氣混合着,彌漫在小廈屋裡。
他感到一種誘惑。
他的鼻孔癢癢,忍住了沒有打噴嚏。
他閉上眼,努力把那種隐隐約約的誘惑揮斥開去,隻要一進入睡眠,就什麼感覺什麼誘惑都不存在了。
他終于迷糊了。
僅僅隻是迷糊,而不是熟睡和酣眠。
也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少時辰,又被一陣響聲驚醒,嘩嘩嘩的水聲。
他一時搞不清哪兒來的水聲。
靈醒過來後,他就判斷出那是她在撒尿。
他拉拉被頭蒙住頭臉,企圖阻擋那種聲音,卻無濟于事,還是遮擋不住那很響的聲音。
他的心裡毛躁起來,如果一伸手從炕下邊拉住她的胳膊,她大約會自然地鑽進他的被窩。
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原也不是聖人,竟也産生這種淫邪的念頭。
他終于控制住自己躍躍欲動的手腳,故意拉出鼾息聲,佯裝睡得很死,似乎什麼也不曾察覺。
他的耳朵卻異常敏感,聽見她爬上炕來,黑暗中踩了他的腳,又鑽進靠牆的那條被窩裡去了。
西北風依舊在房檐和屋脊吹出哨子一樣的咝啦聲。
窗上的稻草苫子也有風吹動的吱吱聲。
熱尿的氣息漸漸散掉,屋裡依然是火炕熱烘烘的氣息,淡淡的乳香。
他努力使自己再度入眠,用數數兒來淨化心靈。
他自己告誡自己:無論現在是黑幫是走資派或是劉少奇路線的罪人,組織上還沒有正式行文開除黨籍和撤銷他的社長職務,還是共産黨員,還是前志願軍偵察連連長,絕對不能和人家女人鑽到一條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