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真實。
但這是Fiona事先嚴格限制和設計的采訪,她知道她的報紙需要什麼。
這不是周慶長的采訪。
她不會用這樣的模式去面對采訪者,不願徒然浪費彼此時間。
這一次純粹幫忙,她不再多想,隻是覺得無由疲倦。
他說,我已下班,現在開車載你去我家。
希望你在派對上有所放松。
他開一輛線條簡練黑色德國汽車。
車廂寬敞,溫度适宜。
隐約清新古龍水氣味。
她強力支撐,告訴自己這是工作時間,還不能夠放松。
但不知為何,這個男子在身邊的氣場,使她無法試圖遮掩隐瞞。
他放的音樂,是肖斯塔科維奇的協奏曲。
路途并不遠,麗都涉外區域别墅區。
她打了幾次瞌睡,閉上眼睛又頓然警醒,非常辛苦。
他在旁邊輕輕發出歎息,沒有刻意說話,隻是默默開車。
三環已是堵車高峰,汽車擁擠一起緩慢移動。
霓虹逐漸亮起,城市暮色四起。
她在他旁邊座位上睡了過去。
在夢中,她看到與母親去臨遠旅行。
8月,盆地型城市熱浪滾滾,即使一面波光粼粼的大湖如影相随,那也是不足夠的。
她看到湖面上荷花已開到衰竭,如同性命交關,闊大葉片邊緣發黃。
未完全打開的花苞被燒灼過一般,倒映在死寂池塘裡。
花香腐爛劇烈,直沖腦門。
母親與她一起,搭上一輛出租車,去青墩茶社與一個男子相見。
不清潔的車廂裡,兼空調失靈。
母親抹過胭脂的臉上,汗水開始滲出。
母親平時從不化妝,一旦化妝總有漏洞,眼線漏色,胭脂不均勻,口紅也會斑駁不齊。
但越是如此狼狽,越襯托她豔麗。
在某種不合理不平衡的處境之中,母親的光亮更鮮襯。
茶社裡,一間花園裡的茶房,原來是由一座古老亭子改造。
在舊結構上搭建落地玻璃窗。
陽光刺眼,母親與男子分坐香樟木桌子兩端。
服務生端來一壺綠茶,一碟葵花子,一碟話梅,搪瓷罐裡有陳舊茶葉,桌子下面放了兩隻熱水瓶,關門退去。
母親穿天青色細棉連衣裙,赤腳穿繡花鞋子,脖子上有用深褐色絲線串起的一顆老瑪瑙。
男子皮膚在炎夏中閃爍出微微白光。
慶長站在窗前,在無邊際的窗框裡,看到一面無邊際的湖。
黏濕空氣,重重包裹。
玻璃裡映出母親的臉,與男子長時無語,安靜對坐,看看湖,又看看天。
空氣裡滿是絲線般光滑而細密的糾纏。
母親慢慢拆開一隻香煙殼,是平日常抽的本地産薄荷煙草。
把紙鋪平,摩挲良久使它溫順,遞給男子,說,我要看看你的字。
他拿過去,俯下身,頭頂發絲烏黑,當真手裡拿着服務員記賬的水筆,寫了一行字: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
那一年慶長5歲。
她看到玻璃裡映出的母親,拿起香煙殼紙,在日光下觀望男子寫下的字迹,仿佛他們在舊絹水墨的時空邂逅,惺惺相惜,天高水遠。
母親26歲,還很年輕。
湖的對岸,城市高樓密密排布,如同塑料積木,粗陋,草率,不知所雲。
在荷花刺鼻的破敗香氣中,她的母親,與那個皮膚發出白光的男子愛戀。
在一張紙上寫下一句話。
這樣,屬于一個人的一生,已經過去了。
此刻,在玻璃窗邊伫立的女童,無暇顧及,隻見濃密樹影裡突然躍出一隻白色蒼鹭,長腿伸出,翅膀平展,長喙銜着一尾鯉魚,向屋檐上空飛去。
朗朗夏日天空,湛藍紋絲不動,開闊如鏡面。
大鳥舒展的影子掠過,飛行軌迹劃出一道銀白色弧線。
慶長跳躍起來,用手指叩擊發燙的大玻璃窗,輕聲叫嚷,看,看,它飛到那裡去了。
陽光刺痛她的額頭,如同眼睛裡全是跳躍的玻璃屑。
母親在後面伸過手來,清涼手指蒙住她的眼睛。
她說,噓。
噓。
慶長,你要安甯。
母親與那男子,是否看到那隻鳥。
看或沒看到,都已無所謂。
母親此刻在世間,已不僅是周慶長的母親,她代表她的自我存在呈現于世,孤單的需索情感的女子。
沉默寡言的父親,也許從未看到過母親隐藏于不合理不平衡之中的豔光,而這原本是一個女子生命的本質所在。
即使沒有這些觀望欣賞,她也會在時間中衰老死去。
隻是母親性格暴烈無法甘願。
慶長6歲時,母親提出離婚。
他們日益無法共存,時常造孽,互相指責,砸碎廚房裡所有碗盤,長時間分床。
各自是善良個體,卻因出現在對方身邊面目料峭互相怨怼。
這真是人與人之間無法猜測解釋的因緣。
被組合的秩序注定各自損耗美好,隻能想方設法脫離。
父親不同意。
母親起訴到法庭,執意離開,不惜一切代價。
沒有人知道那個男子的存在。
慶長告訴自己要保持安甯。
對誰也未曾提起那一次旅行。
母親也許希望帶她離開,但祖母和父親堅決不允。
祖母為此特意從棠溪鄉下趕來,住在家裡等待法院審判結果。
父母為何會結婚,生下她來,大人的曆史并非讓孩子用以理解,隻讓他們負擔結果。
她躺在小床上,斷斷續續醒來,窄小客廳裡,祖母一直發出啜泣,叔叔在旁邊小聲安慰。
祖母照看慶長,對她疼愛有加,擔心幼小的慶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