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舊日存留。
在山上,每天穿粗布褲子、布鞋、圓領T恤。
那件千瘡百孔的黑色羽絨服,終于把它穿毀。
一次爬山途中,樹枝和荊棘撕裂了它。
出門前,她在玄關鏡子面前,最後打量一眼自己。
體重減輕15斤,消瘦,輕盈,皮膚曬黑,不施脂粉。
一件粗棉布大衣,燈芯絨連身裙,打褶裙擺,天藍底色淡淡燕子鳥翼暗影。
頭發已很長,接近腰部,編成粗黑麻花辮子盤成發髻。
摘一朵臘梅枝上黃色花朵,插在發髻。
她在花市買大束臘梅枝,養在瓦罐放置客廳角落,隻為它的清幽芳香。
搭地鐵,再坐出租車,路途遙遙。
司機把她帶到江邊熟悉的酒店。
這家五星級昂貴酒店,門前廣場正中圓形噴泉依舊踴躍,發出嘩嘩水聲。
色調簡潔的大堂咖啡廳有充足暖氣,大玻璃瓶清水裡插着白色百合和繡球,穿黑色衣服的侍應來回穿梭。
一切沒有變化。
她第一次來到這裡,是27歲的冬天夜晚。
喝醉,被情感打敗,被一個男子征服。
在其後一年,多次來過這裡,多得令她厭倦。
聞到酒店生硬混濁屬于公衆場合的氣味就覺得不适。
這不是香水氣味能夠輕易調節的。
酒店是一個過渡的停留的出發的地方,它不是歸宿。
因此,她和清池的感情,漫長4年,也隻是一段始終漂泊在路上的關系。
一對歐洲夫婦帶着他們漂亮的兩個孩子正從旋轉門裡進入。
男人穿着講究。
女人穿着米色羊絨大衣,冬天也隻穿一雙赤紅色高跟涼鞋,絨和絲鑲拼的薄絲襪。
金發男孩健壯活潑,女孩穿黑色大衣,戴淡灰色鑲珠片羊毛貝雷帽,典雅純真。
表面看起來完美無缺的一家。
很多年輕女孩幻想過這樣的生活。
在一個綠樹成蔭建築優美空氣潔淨的城市裡生活,騎車環繞大湖,湖水上有天鵝,很多孩子,一幢白色大屋,屋前花園鋪滿綠色草坪,獲得一個強壯男子,被人珍惜以及照顧,脫離貧乏環境……生活的另一個層面,是她居住過一年的春梅。
對這個時代的了解,通過兩個環境的映襯,經曆過貧富分化不同階層的真實生活,就可理解置身其中的人們,所忍受和經曆着的精神和價值觀上的沖撞、分裂和炙烤。
大部分年輕女子的實際生活與幻想毫無關系。
不過是數年如一日,獨自在城市裡謀生,即使堅韌聰明,意志強硬,那又如何。
也許最終找不到托付終生的伴侶,哪怕各自都隻是普通微小,哪怕互相聯結隻為獲取一絲絲人世安穩和暖意。
現實是鋼筋鐵骨,戳穿軟弱的願望。
所謂的理想生活,一個情感的烏托邦,根本沒有力量。
人最終需要自謀生路。
闊别将近3年的清池,從電梯裡出來。
身形高大面目清朗的男子,穿着白襯衣。
他的存在對她而言終究不同。
在人群之中,任何一個位置,隻要他出現,她就感覺眼睛被光亮照耀,心裡震蕩。
熱戀時,她去機場接他,他從出口走出來,也是這樣。
呵,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仿佛已屬于前世般邈遠。
彼時春日,他向她走近,她感覺身心充盈成為一段汁液上湧的鮮活樹枝,是如此蓬勃熱誠的生命之殊遇。
他在大廳中不顧忌衆人緊緊擁抱住她,親吻她的額頭和眉毛,這般熱誠歡好。
這記憶是她内心堅硬凸起的一個傷疤。
無法撫平,無法忽略。
隻能與它默默共存。
此刻,她見到他,還是這樣親。
再無撕心裂肺的恨意糾結,隻有山高水遠的安甯無恙。
看到他低俯下來的臉,天地完整。
因為失去對他的占有之心,胸中更持有一種開闊空間,可以容納下這個百轉千折無可捉摸的男子。
他看起來優雅灑落如昔,眼神卻很消沉。
一時無話,他打破僵局。
他說,慶長,你在這裡。
她說,謝謝你給我幫助,信任我。
我會在有能力之後把錢逐步還給你。
這都無妨。
我隻想知道,如果不是要借錢,你會來找我嗎。
告訴我。
她讪讪地笑,我隻認識你這樣一個有錢人,沒有其他地方去想辦法。
我什麼都可以給你。
慶長。
那倒未必。
她微笑說話。
他當然知道她在說什麼,但她不再咄咄逼人,出言犀利。
不知為何,所有暴戾和激烈如河流遠去。
她對他,剩餘下來的心,是河床卵石被反複沖刷之後呈現的溫潤和黯淡。
他說,我發給你這麼多短信,打過那麼多次電話,你不回,不接,之後換了号碼。
連Fiona都不知道你新号碼。
你還搬了家。
你把我徹底棄絕于生命之外。
我甚至沒有機會知道為什麼。
她淡淡笑着,無從說起,也不打算再說起。
他說,但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信念,某天,我一定要再見到你。
某天,你一定會這樣微笑着出現在我的面前。
果然,我的信念會成真。
她說,我并沒有走遠。
我也無處可去。
他說,我們需要在一起。
現在出發去臨遠。
他如同往昔強勢做出決定,要她服從。
她說,我向你借錢,這不代表我需要服從于你。
清池,請考慮我的自尊。
他說,那我的自尊呢。
慶長。
我這兩年,在你的遠行和棄置中,可有自尊。
在隔絕分離的關系中,可有自尊。
在你肆意而剛硬的決定中,可有自尊。
我們在對彼此的感情中,早已尊嚴喪盡。
我隻知道,我一直愛你,會愛你至死。
而你。
你隻能相信我,别無他途。
他開車帶她到臨遠,悠然古都剛下過一場大雪。
她要求一天來回,不留宿。
他堅持在湖邊酒店開了一個房間。
那處酒店設計有古典氣質,顔色淡雅的大理石地磚和花紋繁複的壁紙,她都很喜歡,他記得點滴細節。
走進房間,終于獲得兩人獨處的安靜空間。
她脫下大衣,輕聲說,你不能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