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我在雨中看到被信得領入的那條巷子,門牌匾上寫着先鬥町。
抵達一家提供當地風味家常菜的小餐廳,隐藏在深長曲折巷道盡頭。
入口處懸挂一條碩大美麗的海魚,不知道它的類别,撲鼻一股魚腥味。
掀開藍色布簾,裡面是一個狹小潔淨的空間,坐滿當地人。
日本酒大酒瓶擱置在餐台上,櫃台圍起來的中間空地是廚房。
年輕廚子在客人面前炸天婦羅,用礦泉水和白米在瓦罐裡做米飯,燒烤魚和牛肉。
沒有炒菜煙熏火燎的氣息,卻有一種沉浸和融入在食物制作和享用過程之中的細緻感受。
酒吧式餐台上一列大盤子,放着煮好的冷菜。
都是家常菜,如蘿蔔,茄子,小魚,土豆之類,選好其中幾樣,店員用小碟小盤盛起送到面前。
第九十六章歧照。
會停止寫作嗎
她提前有預訂,我們得到吧台邊兩個位置。
風格優雅的小碟小盤鋪陳開來,分量顯少,但也恰如其分。
一邊喝酒一邊吃冷盤,廚子就準确有序地把烤魚,湯豆腐,蔬菜,生魚片等陸續送過來。
店員随意與客人聊天。
中心人物是穿和服梳發髻有一定歲數的老婦,笑容言談利落自然,仿佛置身自家客廳又極有分寸。
我在這環境和氛圍中,獲得一種身心充沛的放松,覺得舒服适宜。
信得在旁邊打點,她會說簡單日語。
我說,你怎麼會在京都。
聽說你來演講,飛過來等你。
我知道你不會經常出來。
這跟好奇心無關。
隻是想與你相會……有時聽到别人說你的作品毒害麻醉讀者,銷售數量高所以絕非嚴肅的作家……我不關心這些是非。
在我内心,也許偏愛讓人群覺得不适和遭受質疑的作家。
因為他們激起愛恨。
她露出微笑。
……
這麼喧雜,會某天停止寫作嗎。
不會。
表達是我的任務。
會離開所在的地方嗎。
我不覺得自己立足于有界限或者有區别的地方。
可以去任何地方。
也可以不去。
我以再次沉默結束這個話題,因為并不喜歡與人讨論我的處境,即便對方出于善意。
一段微妙停頓。
我素來有交際障礙,不懂得與人快速撤銷距離把酒言歡,但我與她的沉默裡卻有餘裕。
我們是兩個遙無邊際的陌生人,即便内心在某段特定時間裡曾糾葛交會。
我從未設想過與她見面。
一來,她漂泊遊移沒有定處,唯獨不會回來中國。
二來,她的故事濃墨重彩,美的部分如同與世隔絕,讓人覺得隻能是杜撰。
這個女子,在現實中出現,不美貌,個性不鮮明,性格也并不活潑。
看起來,隻是一個走過很多路途處驚不變的人,眼神有機警和敏銳。
但她自然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子。
若隻是随意與她擦肩而過,不會有機會得知。
沒有傾訴,沒有傾聽,就無法交會。
付出情感和曆史,對我們來說,需要得到強大的勇氣和契機。
她是31歲女子。
在我見過的照片裡,她還是一個5歲女童,在老撾的琅勃拉邦與養母一起。
難以想象,電子郵件之中的故事發生在眼前出現的女子身上。
直到現在我仍認為,想象成為現實是至為無趣的事情。
但它至少讓現實産生新的可能性。
比如此刻,我們得以在異鄉小酒館裡給彼此倒酒,喝盡杯中酒。
酒精帶來松弛和舒适,并使人産生說話的欲望。
我對她說,其實現在我關心的問題隻有一個,就是最後人該如何面對自身的死亡。
所以,我基本上已不再關心任何幻化出來的,生的各種形式和妄想。
我有時閱讀一些宗教經文、古籍或哲學論述,至少希望能夠尋找到些許答案的蛛絲馬迹,以解除心中疑惑。
那你現在是怎麼想的。
應該在限定中盡量增加生命密度。
創造,勞作,完善,求知,與人相愛,走向遠處。
要有一份遺囑。
骨灰不要灑入大海,因為我不喜歡單一的汪洋大海,甯可抛灑在空空山谷,與野生根須融合在一起。
不要任何虛假的備注。
音訊全無最好。
這恐怕未必做到。
你留下書作,如果有人保存着它們,它們還會招緻評價。
世間所有具體性質,最終都會像灰塵一樣被吹散。
人的言論更是卑微不實。
我們來到世間,以肉身為載體來完成某種使命,完成生命的任務。
這一切最終要由超越的力量過濾和決定。
這是歸屬。
你大概覺得離這個世界遙遠。
不。
我接受和愛慕每一刻當下。
包括現在。
清酒力道一貫來得緩慢,但素來渾厚強韌。
很快我感覺渾身暖燙臉上發燒。
信得不動聲色,她酒量好。
我們嘗試了四五種日本酒。
酒的名字特别,菊姬,濑祭,鹭娘,一刻者,凜美,晴耕雨讀……美麗的漢字,可以從中憑喜好挑選。
每一種食物需要知道它們的産地和季節,這是當地人的習慣。
跟一個對酒有喜悅之心的人在一起,酒也愈顯醇厚品味。
有的喝一杯感覺就十分強烈,有的喝了三四杯也隻是微醺。
不知為何,話題稀少,卻敞開心扉。
說了很多,也有多時沉默不語。
一邊慢慢喝酒一邊并肩坐在一起,氣氛如同山谷裡攜帶着月光流淌的溪水,靜谧而自由自在。
這樣說話,喝酒,直到淩晨兩點多。
外面雨已停,人聲稀少,空氣濕潤清新。
我問她有什麼打算,她說跟我走路回去旅館。
我的酒店在火車站附近。
這一趟路程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