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雙雙集中注視着我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或凝肅的表情,表達出一種善意的禮貌。
我扶正麥克風,開始演講。
演講的内容其實很簡單。
主要是關于寫作與人的真實性的關系。
按照中國主流文學的價值觀,寫作題材最好傾向鄉村、變革、時代、戰争諸如此類大題材。
宏偉壯觀,理直氣壯,一種隆重而安全的形式感。
如果有人傾向寫出個體與他自身以及所置身的世界之間發生的關系,就務必涉及城市、情愛、性、内心陰暗面、人性秘密和困惑,以及死亡。
呈現自我存在,呈現出美、真實、脆弱、尊嚴,同時呈現出缺陷、卑微、破損、不完滿。
隻要有人願意寫出态度,說出實話,他就對外界暴露出自我。
寫作本身不存在被理解的前提,但如果它具備個體存在感,就務必與越過大衆價值觀、是非觀、道德倫理、常規秩序的尖銳邊緣共存。
同時,快速行進的時代,挾帶亢奮和焦躁,如同浪潮席卷一切。
個體置身其中,無可回避,不進則退。
如果你拒絕跟随集體意志和意願,會被看成是一個落伍的失敗的失去價值的人。
你會被孤立。
一個試圖與時代和人群背道而行的人,遲早要付出代價。
商業化圖書出版市場,總是需要作者被貼上标簽。
如果被強迫貼上标簽,也隻有兩種選擇:一,任由他人越貼越多,隐藏其後,或者自己也樂此不疲參與制造。
二,逆道而行,把這些标簽一張一張撕揭下來,最終呈現自我立場。
任何被熱衷的歸類、概念、标簽與寫作沒有關系。
寫作,其本質是個體生命的清理和重新組織的過程。
書寫,最初的功能隻對寫作者自身發生作用。
隻有他自己知道,那些寫過的書都曾是黑夜中的一個禱告,并且充滿真誠和靜默的力量,無法讓人得知。
書寫,是一種職業,更是一種本能。
這種本能,跟清晨起床,穿上球鞋去花園跑步,看見露水中盛開着的紫色牽牛花,以及一夜雨水之後從泥土爬到地面密密麻麻的蚯蚓,是一樣的屬性。
花朵盛開,昆蟲呼吸,人對内心的表達,同屬一體。
寫出文字,構造一個世界。
是人在内心獲得新生的一個機會,也是用以度過時間的方式。
寫作,把記憶内容物重新觀察沉澱,以此獲得再一次鋪展流動的過程。
思省讓人獲得雙倍的時間。
人将以創造性的方式,再次裝置生活。
把它裡裡外外觀察清楚:得到過的,損失過的,感受過的,看到過的,思考過的。
把這一切掘出随波逐流快速奔騰的河面,使它們成為超越其上的天清地遠。
它針對個人出發,卻真實自然,具備一種于萬事萬物同屬秩序的合理。
如同呼吸,與我們的身體息息相關,但從不故意發出聲響,除非我們願意去關注它的存在。
如果忽視每一刻當下,缺乏幽微和豐富的如同源泉的表達,缺乏直接有力的擔當,其他無謂的針對過去和未來的憤怒和焦躁,也都不過是虛弱無力。
隻有土地之中規則的作品,不能産生力量,無法讓人信服。
現實即使是一個巨大爛泥塘,寫作,應該始終超越其上。
否則它無法具備美和方向。
我心目中的寫作,發出聲音,顯示出危險性,承擔對峙、孤立、貶抑、損傷,同時也承擔影響、滲透、情感、聯結。
它不可能是為了表演、歌頌、辯論、标榜、虛飾、攻擊。
它容忍和覆蓋幽暗和光亮的各個層面。
它沒有評判和斷論。
沒有限制。
我心目中的寫作,最終會成為一個巨大、孤獨、華麗、專注的心靈雜耍。
如同古代以一根繩子爬上雲端的江湖藝人,進入天空,直到人無蹤迹,留下一根獨繩留給擡頭仰望的看熱鬧的人群。
這是他一個人的嬉戲和玩耍。
他的心不在人世。
他的心,真正讓人看見,應該也隻能是在它消失于世界的時候。
大意如此。
40分鐘演講之後是自由問答時間。
我以為他們并未閱讀過我任何一本成熟期的作品,應該沒有什麼人知道如何提問。
但事實卻不如預測。
他們很感興趣,問了很多簡單而實際的問題,氣氛甚至一度陷入一種略帶輕快流動的推進中。
有人直接用中文提問,原來是在當地讀書的中國留學生,也有學生自大阪等其他城市特意趕來,聽這次演講。
見到跟随多年的讀者,這種感覺也不賴。
但我知道這隻是很稀少的偶然。
預計1個半小時結束的活動,拖延至兩個小時。
終于在一種完整狀态中結束。
我在活動過程中多次注意到那個第一個排最左邊的女子。
她沒有任何提問,目不轉睛盯着我,神情嚴肅和專注。
她的面容特别,細長鳳眼,額頭高而開闊,眉毛粗直。
狹長的臉形線條渾然,臉上散落黑色小痣,有數顆極為明顯。
會場人群逐漸退去之後,她站起來,靠在牆角默默等候,沒有離開。
工作人員上前詢問她,是否在等待簽名,她此時才走近我,說,我在等你。
我看到她的脖子上挂着紅繩,系有一塊白玉一枚潔白狗牙。
嗓音略有沙啞,音色沉郁,令人印象深刻。
我的心裡已有感應。
我說,信得。
深夜10點多,走在冰冷細雨的街道上,商業區霓虹閃爍人群湧動。
東京是個不夜城,京都略微空茫寂寥一些。
它是個故意不再前進被受到保護的古都。
巷子中的燈籠,傘,石闆道,廣告牌,殷勤告别聲,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