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通透,卻蓄滿種種可能,有飽滿而洶湧的不設定空間。
又開始長時間睡眠,閱讀。
但更頻繁地置身與公衆空間中,與陌生的人群混雜,觀察他們,傾聽并記錄他們的對話。
随時寫一些筆記。
并在書店裡尋找地圖冊,想能夠找到一個陌生地停頓。
無所事事,觀照内心。
就如同沉入河流底處,深深潛入,沒有聲音。
它使人更為直接地面對日常生活。
一些人與事。
時與地。
看似簡單卻是意味深長。
記得2003年11月6日,北京有第一場大雪。
夜晚八點,在咖啡店裡等一個朋友。
透過巨大的接近三面環繞的落地玻璃窗,能夠看到茫茫大雪被大風吹成斜面。
在大樓的射燈光線範圍之内,這微妙的重量感非常清晰。
天空時而被閃電照亮。
空蕩蕩的店堂裡,人極少。
偶有人推門而入,頭發和大衣上都是幹燥的雪花。
紛紛撲落。
看到一個頭戴圓形暗紅色毛線帽子的歐洲男子,穿皮外套和球鞋,端一杯熱咖啡,走進茫茫大雪裡。
潦倒的味道。
這或是他身在異鄉看到的第一場大雪。
又有一個穿着黑色高跟涼鞋的長發女子,有果核般的身體輪廓,在桌子邊吃一碟野櫻桃蛋糕。
用英語接了一個手機電話,然後亦穿上黑色長外套離開。
我想象她裸足穿着的高跟涼鞋陷入厚厚積雪裡的場景,覺得有一種詭異的美感。
似有一種脫離現實的激奮。
40分鐘之後,朋友在大雪中趕到咖啡店。
他在拍一個電影,剛睡醒。
他的白天才剛剛開始。
不吃食物,隻喝水。
與我說話,而後坐在一邊昏昏欲睡。
最後他決定去電影院看一個科幻片做為休息。
等到淩晨兩點,就可以開始他的工作。
而我決定去吃一些熱的食物,然後回家閱讀看了一半的某個西班牙男人的傳記。
走出咖啡店大門的時候,看到滿地被大雪壓折的樹枝,葉子青翠,生命力以某種夭折的姿态,得以凝固。
樹枝突兀的傷口,似仍散發着汁液辛辣的氣味。
有下夜班的年輕女子在街上群集地走過。
笑聲明亮而愉悅。
大雪茫茫。
整個城市陷入一種寂靜而微弱的夢魇般的氛圍之中。
在一家通宵營業的肮髒小店裡。
地上都是融化的濕漉漉的水。
有美麗女子坐在角落裡怅惘地看着大雪,臉上有潔淨的愛情遺留的痕迹。
亦有人在縱情地喝啤酒及吃沾了辣椒粉的羊肉串。
悶頭不語。
燈泡明亮得刺眼。
此時已經是淩晨一點多。
坐在那裡,感受到置身與時間之中的沉寂,及面對它的不可停留的細微憂慮。
這個大雪的夜晚即将過去。
我将失去一切線索與它連接。
隻有記憶,将會以一種深刻的不可觸及的形式,存留在心裡。
是一束神秘而明亮的光線。
曾經帶來這樣華美盛大的撞擊卻無法言喻。
一個人的事
而我知道自己不會輕易對人提起。
我将隻是記得它。
或者把它書寫下來。
書寫隻對個人發生。
等到書寫變成文本并且面對大衆,它就與自己斷了任何關系。
仿佛是另一種存在。
它被别人猜度,評斷,或者誤讀。
意義在完成的那一刻,成了終局。
所以這隻是一個人的事。
大雪的夜晚。
時間。
回憶。
生命的旅途。
以及小說。
都是如此。
安妮寶貝
2003年10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