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盈年帶着兩個女兒,陪我回了一次南方故鄉。楓橋是我出生以及度過童年的深山小村,也是父親年輕的時候淪落教書的地方。小村年年都有變化,盈年看到的楓橋,已經與我記憶中的故鄉完全不同。但這對我并無影響。我隻知道,我父親的墳在此地。我生命的根源在此地,我精神的源頭在此地。或者當我某日葉落歸根,我仍會回到此地。它是我的起點,也是我的歸宿。
少年時的桀骜與風霜褪盡之後,我的内心分明,自己隻是一個相夫教子的尋常女子,即使心存眷戀,亦靜默無言。仿佛走盡無數坎坷颠簸之後,終于抵達某處,卻發現那原來隻是一個安靜清朗的小鎮。花好月圓。
帶着男人和兩個孩子,重歸故裡。村裡沒有人認得。在小旅館裡住了一晚上。清晨醒來,窗外傳過公雞打鳴的聲音,還有鴨子,鵝,狗的吵鬧聲。他們還是用幹樹枝燒爐竈來做飯。空氣清新濕潤,帶着松脂與泥土的濃重氣味。這30多年來,小村雖然通了電,修了路,新建了許多水泥房子,但這氣味,這聲響,卻沒有任何改變。
我悄悄起身,想獨自去墓地祭掃。碰到重要的事情,都隻願獨自一人來擔當。似不肯讓别人知道自己的内心起伏。如今亦然。走到露天曬稻場,看到那裡還立着兩根粗長的竹竿,是用來放露天電影的。記得以前每次放電影,就是如同一次節日般的盛大歡喜。全村的人搬了木凳子來排隊,夜幕降臨時,便擠在一起嗑瓜子,吃花生,啃甘蔗,吵吵嚷嚷。是這樣充沛分明的世間熱鬧。原又是這樣肯定而沉穩的人生。亦記得每次看完電影之後,父親背着我回家,一路打着手電。兩旁的稻田有青蛙鳴叫,螢火飛舞。山脈盡頭有淡淡月影,世間自是清好。
而那時我尚年幼。之後很快被父親帶回城市。離開了那裡。
之後又走了太多太多地方。直到在一個絲毫沒有血緣聯結的北方城市裡停留,與一個尋常男子相守,将會與他白頭到老。人生又近同一場繁華至荒蕪的幻覺。不可探測。
在他的墓前,清理了雜草。我帶了他以前喜歡喝的綠茶。再多欠缺悔改,最後隻能在他的墳碑之前敬一杯清茶。心裡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說起。隻能坐在他身邊的泥地上,給自己點燃一根煙。天氣非常晴朗,有溫暖的春陽與和風。周圍寂靜得能夠聽到松濤輕輕起伏,偶爾有鳥聲清脆。我知道他此刻離我非常近。彼此應是心裡無限歡喜。
溫煦陽光曬得人略有些發懶,隻覺心裡洞明而平然。于是我便躺下來,臉枕着墓石,聞着這植物和泥土的味道,閉上眼睛。我知道我會睡過去。日光之下,并無新事。我的人生,倏忽過完了大半,不過是二三事,如同世間流轉起伏的情緣意志,并無什麼不同。那亦不過都是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