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的歲月。
單純的年少時光。
他們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生的孩子。
生活的起伏變化錯落,仿佛影影綽綽的風景在身邊閃動。
但一切似乎又與他們無關。
他們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
一個純白的小天地。
不知不覺又到了晚上十點多。
他必須回家。
她拖拖拉拉不願走,說,善生,我去你家裡再待一會兒。
她照舊又爬了小花園的牆壁進去。
他把她關在房間裡,去客廳和母親寒暄過場。
在衛生間沖完澡,回到房間,發現她爬到他的床上,已經入睡。
那一天她的話特别多,狀态亢奮,所以累得也快。
兩個人躺在一起,依舊是兩小無猜,照例背對背地,開始入睡。
她的辮子太長,拖在他的枕頭上。
他壓住了她辮子的一角,一整夜都聞到她濕漉漉的頭發散發出來的氣息。
發絲上的汗味。
清香的孩童味道,又像一種小小的幼獸氣息。
她的毛發長得濃密。
半夜清醒過來,發絲的氣息變得清淡,已經倏忽不見。
他渾身是汗,T恤是濕的。
房間裡黑暗炎熱,隻有電風扇葉片搖動着的聲音。
她靜靜地坐在床邊,正在用梳子梳理長發,一股一股編好辮子。
腕上佩戴着的銀镯碰在桌面上,叮當作響。
細微聲音讓他恍惚,以為依舊是在夢中。
天空隐約發藍,還是一片昏暗,牆上的薔薇花開得如火如荼。
是以前每次臨走之前的樣子。
他努力睜開困倦的眼睛,支起身來問她,你要走了嗎?她背對着他,答非所問,低聲說,我非常不喜歡自己。
他隐隐感覺她經常不願意回到舅舅家,而甯可在外面逗留。
英國的生母不斷寄錢過來,舅舅又是知名商人。
她比他有錢得多,出去的時候經常豪爽地主動付賬,雖然他堅持要各自分擔。
她的經濟富裕,生活安穩,沒有像他這樣的心理壓力。
那是她第一次對他流露出内心的彷徨。
也許是從未被親生父母撫養、長期寄人籬下的生活使她自卑。
而這種自卑構建了她少女階段隐秘羞恥的精神層面。
她說,善生,舅舅對我素來溫和慷慨,但無法代替我對一個男子的期許。
一個可以撲到他的背上,騎到他脖子上,對他撒嬌,向他需素食物、玩具、感情的男子。
我一直想得到這個人:不管我做了任何事情都會依舊愛我,不會離開我。
有時候我故意激怒别人,疏遠别人,發脾氣。
沒有緣故地哭。
我是不容易被讨好的孩子,喜歡擺出惡劣的姿态使别人為難,以此認證自己對感情的向往。
她說,我需要感情。
善生。
很多很多的感情。
我對感情有過度的貪心和嫉妒心。
我幻想某天能夠見到親生父母,能夠與舅舅舅母表妹和睦相處,能夠喜歡身邊的很多人,與他們有親密的關系……但我知道這很難。
我看到自己心裡那個黑色的大洞,總想用力來填,又因為敏感害羞,不願意讓他們觀望和觸碰到這個洞。
我對别人不夠親近。
重複地要别人做出證明,但從沒有得到滿足。
我真的不喜歡這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