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段路途,翻越嘎隆拉雪山。
一路沿着厚厚積雪上踩出來的腳印前行,岩石陡峭滑溜。
雪沙在一邊緩緩滑行,似将有雪崩來臨。
但長達十餘天處變不驚的路程,已使他們見多不怪。
置身其中,靜觀其變。
海拔越高,呼吸越困難。
大雪的反光使眼睛模糊不清,酸痛難忍。
他們抵達峰頂的山口,看到那裡插着一面寫有祈禱文的殘舊經幡。
山的背面,是被陽光照耀着的茫茫大雪覆蓋的坡谷。
底下鋪展一條開闊平整的大公路。
在那裡就能搭上開往波密的便車。
波密的中心廣場,陽光燦爛。
他們扛着破舊龐大的背囊下了車子,被路人注視圍觀。
他們仿佛剛剛從另一個世界空降到此地,略帶緊張和笨拙地面對着人來人往的大街。
潮濕破爛的膠鞋,綁腿松垮散亂,防風外套和褲子上裹滿泥漿。
面容黝黑,風塵仆仆。
無人可以想象得到,兩個小時之前,他們剛翻越雪山下來。
走過死亡邊緣安全着陸。
所有的危險和困境,已經消失。
置身在便利熱鬧的縣城之中。
周圍有了汽車,有了食物,有了人群。
有了一切喧嚣的俗世氣味和聲響。
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在路邊小攤買了一雙五塊錢的黑色布鞋。
手工納的厚厚棉底,幹燥潔淨的夾層。
她在路邊,一層層拆下綁腿,脫下軍膠鞋和裹在襪子外面為了防雪水滲透的塑料袋子,脫掉襪子,把所有肮髒的鞋襪布條一起扔進路邊的垃圾簡。
然後她光腳穿上那雙新布鞋。
腳踝上的傷口已經收斂,紅色傷疤突兀而腫脹。
他們抵達了整個旅程的終點:走出與世隔絕的大峽谷,返回人間。
她擡起頭看他,兩個人百感交集。
一時默默無言。
開往拉薩的中巴車走夜路。
深夜十一點,翻過海拔将近六千米的米拉山口。
僅被兩束車燈光照亮的漫漫山路,盤旋蜿蜒似沒有盡頭。
窗外夜空,星光明亮低垂。
他們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上,周圍被擁擠的行李堵塞。
不能移動身體。
車廂裡的空氣悶熱污濁。
她把頭伏倒在背囊上艱難入睡。
在缺氧煎熬的狀态下,渾身燥熱,頭痛欲裂。
她醒過來,看到身邊的男子在哭泣。
這個一直郁郁寡歡的克制的男子,喉嚨裡發出輕聲的哽咽,漸漸變成這幾天壓抑已久的沉痛哭泣。
他在出墨脫的路上,就如他進入的時候一樣,不動聲色,神情鎮定。
沒有掉落過一滴眼淚。
仿佛隻是遵循着他的理性所向,要抵達那個地方,實現他的諾言。
隻是如此而已。
他内心的情感,并不向人開放。
她在黑暗中起身,強忍着頭痛和不适,撫摸他的臉。
他的臉上都是眼淚,他不遮掩自己的脆弱,并沒有任何狼狽。
也許曾經他的生命裡有一個可以相對肆無忌憚流下眼淚的女子,他有屬于安全的回憶,即使她已經消失不見。
她用手指觸摸那些溫熱的發亮的眼淚,把他的頭抱過來,攬進懷抱裡。
夜裡颠簸的長途客車。
已經完結的旅途。
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也許他不需要任何安慰。
也許他已經獲得最為深沉和徹底的安慰。
這将是始終隻屬于他們各自的事情。
他們即将各奔前程。
她抱住這個在哭泣中身體微微顫抖的男子,輕聲說,我隻要知道以後你要去往哪裡。
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