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終于覺得自己徹底地老了……内河從不曾與我讨論過死亡。
她不愛談論生死,顯得生命力旺盛。
總是在行動和嘗試,鼓足勇氣再次出發再次跌倒。
不知道停止。
不畏懼創痛和傷害。
也許她自認這是代價所在。
我想她的内心早有預料。
所以對死亡有一種順從。
而我有時早晨醒來,心裡萬念俱灰。
這種感覺深深滲透至血液和骨骼,仿佛身體和意識在虛無感中紛紛碎裂。
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
我隻不過是一個在虛妄欲望和幻覺中起伏的中年男子。
于是他決定去墨脫看望她。
在她去世已将近兩年的時候。
9
因為善生,你的整個人是一個巨大的傷口。
你不能被觸碰。
你帶着那個傷口感覺恥辱,不能夠接受自己。
你根本不愛自己。
她曾經這樣對他說過。
在某個時刻裡她是強盛的,當她站在他的身邊,像一面清清亮亮的鏡子,讓他伸出手,觸碰映照在鏡子裡面的那張睑。
那是一張十三歲少年的臉,神情淡漠,總似與世間有隔膜,因此寡言落寞。
縮回手的時候,他在鏡中看到二十年後的自己。
這張中年男子的臉,因為天生相貌和保養妥當,看起來依舊輪廓壯麗。
你這樣美。
善生。
你是一個好看的男子。
他從小習慣在異性的贊美和注目中成長,冷着臉從她們的議論紛紛中走過,心裡卻并不喜愛自己。
如果外表被先行作為自身價值評斷的第一要素,對一個少年來說,會有自卑。
在學校裡收到鄰班女生遞過來的情書時,他面無表情,内心卻有腫脹的惱羞。
她一開始就站在離他最近的位置,不容他有半分遲疑。
春日陽光淡泊的午後,出現在班級裡的陌生女孩,老師讓她在黑闆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她轉過身,努力伸長了手臂,來回選擇,最後在黑闆左上角一個偏僻的位置裡,寫下笨拙幼稚的三個字:蘇内河。
一筆一畫,認真執著。
他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隻粗重的圓環形銀镯子,那隻镯子在她的手腕上起落。
再轉過身來,她穿白襯衣、藍色布裙,光腳穿着一雙球鞋。
粗粗的麻花長辮子拖在胸前。
眼睛湛亮。
那一刻,他就坐在講台下面的最後一排位置。
他的手裡撥弄着一支鋼筆,漫不經心地打量前面略帶拘謹的少女。
他未曾想到這個人的生命将會一直與他并行前進。
直到完結。
仿佛她的靈魂就是從他的肉體之中分裂出來的一部分。
仿佛他們從未曾離開。
十三歲的蘇内河,即使再過二十年,依舊會是同一個樣子。
他知道自己看到的輪回之前的她,和輪回之後的她,将會是同一個樣子。
她的恒定性在于構成她身軀和靈魂的質料,是他不得融合無法理解卻觸手可及的物質。
他觸摸到她的溫度,伸手進去,穿越而過。
這些溫暖而透亮的膠質,伸展自如,卻從來不能被掌握。
它們仿佛是經由漫長的不為人知的淚水和留戀膠着凝固而成,最終冷卻成形為一面清清亮亮的鏡子,讓她站在他的對面。
他伸出手,撫觸在上面。
看到他與她。
她始終一樣。
他的少年與他的老去分成了兩瓣。
他們肩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前方就如同看着彼此。
這是他們穿越數十年寂靜的時間之後,用以忘卻和記得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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