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父親一隻手扶着車把,一隻手托住了她的臉。
于是她睡着。
半夜醒過來,看到大巴車停在不知名的小鎮加油站。
鬼佬們排隊上洗手間,然後三三兩兩地站在黑暗中抽煙。
車廂因為停頓下來變得炎熱沉悶。
她發現自己的額頭上全都是粘濕的汗水。
她跨過堆在過道裡的背包,走到車廂外。
她把臉湊近水龍頭,把冷水用手潑在臉上。
她止住了胸中的嘔吐感。
天氣持續悶熱潮濕。
這個國度,一年隻以幹季和雨季劃分。
熱帶的高溫像疾病一樣控制人的身體和神經。
每天無數的鬼佬扛着龐大而肮髒的背囊走來走去。
他們從泰國和柬埔寨過來。
背囊上用繩子系着沾滿泥濘風塵的大頭靴子。
白種女孩的臉被曬成了胭脂紅。
那種紅,好象随時會從脆薄柔軟的皮膚下面膨脹出來,開出巨大的爛醉花朵。
臉頰,顴骨,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褐色小雀斑。
陽光是多麼甜美的罪惡。
靠近它,進入它,融化它。
他們貪婪地注視燒灼般的明亮天空,一邊抹着防曬霜,一邊眯起眼睛,輕聲地說,哦,我的天。
我的天。
MyGod.
3月越南的陽光,更像一場暴雨。
直接,激烈,無處可逃。
仰起頭的時候,感覺窒息。
在河内,她遇見了蘇。
這是她這樣喜歡的城市。
陽光讓人盲目不知所從。
在PhoHangBac一家舊書店。
炎熱的天氣。
店堂裡的吊扇慢悠悠地晃動。
她在讀一本印度小說。
她在河内無所事事,靠閱讀和閑逛打發時間,但沉浸其中,并不打算離開。
蘇來找LP的舊書。
她的計劃是越南從北到南的海岸線旅行。
蘇的漆黑長發上插着幾朵潔白的小茉莉。
她的皮膚暗,小麥色,且粗糙。
額頭高,臉型略扁,眼睛很明亮。
她長得和越南女子相似。
笑容極少。
微笑。
仿佛是會在水中消失一樣的笑容。
她們開始說中文。
對話是關于攝影。
說話也不多。
門口有挑着藤筐的水果販子慢騰騰地走過,蘇走過去買了幾隻李子。
蘇用礦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後遞給她吃。
深紅色的爛熟李子,摸上去很軟,旁邊還留着細小的新鮮綠葉。
她接過來一隻。
輕咬一口,酸澀進入骨髓。
她不動聲色。
蘇說,有時我感覺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但後來明白,那也許是太沉溺于此。
亦或已結合其中而感覺困頓。
她們坐在書店的舊木頭餐桌邊。
桌子上放着兩杯冰凍咖啡。
暮色籠罩過來,市街的喧嚣和熱浪仍未平息。
她的一隻手攏在杯子上。
潔淨的手工創作者的手指。
細瘦的手腕上有一隻镂刻拙樸的銀镯。
她在進入越南之前,停留在廣西一個名叫東興的小鎮裡。
因為要辦理健康證,她在那裡住了一天。
晚上睡在交通賓館潮濕悶熱的房間裡。
長久的失眠。
于是獨自走到街上。
坐在矮小的闆凳上喝糖水。
桂圓幹和雞蛋一起煮。
店主是年輕的男子,安靜地坐在樹下發呆。
小鎮極其寂靜,偶爾有自行車騎過,對面的裁縫店傳出哒哒哒踩動機器的聲音。
洗頭店的女孩子,塗了豔紅的唇,站在街口,臉色惘然。
她又走到小學校的操場,坐在破舊的石頭台階上,看孩子們在月光下踢足球。
他們奔跑。
然後消失。
她已經把自己的手機停掉。
不會有任何電話。
所有的人都和她沒有了關系。
她覺得自己可以在這個小鎮消失掉。
她在睡覺的時候,用白床單裹住自己,緊緊地蜷縮起來。
她用嬰兒在子宮裡的狀态睡覺。
你這樣的保護自己。
你不愛任何人。
她看到他失望的臉。
他沒有任何一種姿勢能夠擁抱到她。
她離開。
最後一個男人。
她約蘇去看水上木偶戲。
她坐在餐廳裡等蘇。
是平時一直在去的小餐館,名字叫HanoiRose。
臨街的二層大露台。
樓下是衣服鋪子,走上去要穿過窄小的木樓梯。
夜色降臨的時候,大幫的異鄉客聚集在這裡喝啤酒,吃清淡的越南菜。
路邊的燈光略帶昏暗,旁邊是廣告牌和聳立的雜亂的電線稈。
對面破舊的法式殖民地風格的公寓,挂着晾幹的衣服。
誰家種的花,大簇大簇,詭異而妖豔。
綠色的法式木窗和明黃色的斑駁牆面留下了時光的痕迹。
樓下白天的集市已經撤空了,留下垃圾和蔬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