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說,我們去看市場。
市場堆滿了貨品,從茶葉到鮮花到幹貨到草莓,到處都是人和垃圾。
巨大的聲浪彙集成潮水,把人覆蓋至無法呼吸。
炎熱。
夜色。
汗水。
聲音。
煙。
氣味。
手上的皮膚。
食物。
花瓣被踩成了爛泥。
蘇走上天橋,扒在欄杆上俯拍湧滿了人的街道。
兩邊是陳舊高大的建築,隔出一條被昏暗的路燈照耀的馬路,全都是攤販和遊客。
混亂,肮髒,泛濫成災。
蘇明顯地興奮起來。
她手裡的相機頻繁地發出刺眼的閃光。
讓我們一直走到世界的盡頭去。
蘇。
她在深夜,搭上從北京趕回家去的飛機。
母親在電話裡哭訴,父親病重。
她的飛機再次晚點,在機場等到天黑。
同時出發的,從北京開往大連的航班,在一個小時之後墜毀在海裡。
112個人死去。
那天是5月7日。
在飛機上,她這樣疲倦。
她又餓。
她已經過了25歲,依然獨自一人,沒有給過父親她的婚禮和孩子。
沒有給過父親任何安慰。
她要帶他回北京。
把他留在她的身邊。
照顧他。
她蜷縮在座位上,閉上眼睛。
看到父親在機場喜悅的臉。
但是她知道,這一次,父親不會出現。
他已經病危。
看見她,他會多麼的高興。
将睡未睡的昏沉。
看見父親帶着她去買衣服。
父親對母親說,女兒都讀高中了,應該穿些漂亮的衣服。
他帶她在大街上走。
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看。
是冬天。
她挑了兩件大衣,一件刺繡的木扣子羊毛開衫。
還有圍巾。
店員替她拿着換下來的衣服,一邊說,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爸爸呢。
這樣好的爸爸。
疼愛女兒。
父親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他的腿因為走路而疼痛。
他看她試穿衣服。
他從沒有帶她看電影,從不帶她去冰激淩店,從沒有擁抱過她。
那是他們很少的幾次單獨相處。
她記得這樣清楚。
那件羊毛開衫她穿了近8年。
這樣喜歡。
直到純羊毛被蛀了大大小小的洞。
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深夜11點多。
父親的床位放在值班室門外的走廊裡。
她看到他的第一眼。
看到他帶着血迹脹大的腦袋,看到他嘴巴裡的氧氣管,腦子裡劃過潔白的閃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一切都晚了。
她知道她已經不能帶他走。
母親說,腦溢血。
早上7點吃完早飯,一切無事,僅僅是站起來的一瞬間。
送進醫院搶救,腦部清除掉血液後,再次出血。
醫生已經放棄了他。
說,結果是一樣的,你清楚了嗎。
你清楚不清楚。
她說,我清楚。
她堅持讓他們動第二次手術。
母親哭。
不要再讓他痛了。
還要再打開腦部,他怎麼受得了。
她說,我們要動手術。
必須動。
必須。
她在手術室外面的水泥地上鋪了張報紙,坐在地上等。
門口已經坐滿了人。
空氣污濁悶熱。
她靠着牆壁,沉默着,不吃不喝,無聲地掉眼淚。
等了9個小時。
她不能讓他死。
她要把他帶走。
最後一次争吵。
她辭了職,在上海找到工作。
她要走。
她對着他說,我要離開這個家庭。
我一定要離開。
她激動地渾身顫抖。
她不吃飯。
整夜地失眠。
父親沉默。
什麼話也不說,臉上是一條一條突然蒼老起來的紋路。
無能為力的。
悲哀的。
就像她回家過年之後,要回去。
父親送她,一再地看着她,等她進了安檢,還在張望。
同樣的神情。
她知道他難過。
他會一再地後悔自己為什麼讓她一走千裡。
她對他說,爸爸,以後你來北京和我一起住。
我帶你去醫院看病。
我們去旅行。
他說,你自己先穩定下來。
還是有些高興地笑。
他的眼睛,眼白已經渾濁。
這樣蒼老的男人。
他的笑容像以前的黑白照片裡一樣,寬寬的前額,嘴角帶着天真。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的内容。
她們去了中央廣場附近的大排擋。
當地的居民排了矮矮的木桌子小椅子,兜售各種食物:炭火上烤熟的玉米,鮮嫩清香,微微有些焦。
大盆大盆的貝殼和螺,與野菜及姜一起煮,1萬越南盾一碟子,就着啤酒吃。
整桶的鮮豆漿和玉米糊,放了白糖。
孵出了小雞形狀的雞蛋,煮熟後用勺子挖出來吃,能看到内髒和肌肉。
放了牛肉片,鮮蝦和野菜葉子的米粉。
年輕的母親帶着孩子在做生意,越南女子都是結實而勤勞的。
廣場邊的台階上有乞丐裹着麻布睡覺。
賣手工編織絲披肩的小攤女人在抽煙。
她們坐下來,要了兩碟不知道名字的螺。
從遠處掠過來的涼風把帳篷吹得嘩嘩響。
高山上的夜,在風中開始感覺到些微的寒意。
她們喝酒。
抽越南的當地煙。
蘇說,你是否覺得不安?
她說,這裡都是當地人,鬼佬太少。
他們不來這裡。
他們不來危險的地方。
蘇說,你不習慣和别人沒有距離地相處。
也許他們離你太近。
她說,我不知道。
你出來從不和其他人說話?
我不知道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