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在西貢
旅行,就是要一直地走。
一直地走。
不說話地行走。
西貢的PostOffice像一個火車站。
龐大的殖民地建築,繁複華麗的白色浮雕,走進去,看到的是巨大的拱頂。
長排的木椅子放在空曠的大堂裡。
門外是熱烈的正午陽光。
她買了一套明信片,黑白的。
懷念舊日的西貢。
法式建築,馬路邊梧桐的陰影,坐在三輪車上的貴婦神情幽怨,馬戲團裡的大象擡起兩隻前腿。
一切這樣不可思議的華麗,和荒蕪。
拿出園珠筆,在明信片的背面寫:我在西貢,一切都好,非常炎熱。
一張寄到北京。
一張寄到南方沿海的故鄉。
隻是寥寥數言。
她的整個人,走得越遠越沉默。
早晨在旅館一樓的小餐廳裡,看到被太陽曬得臉色绯紅的歐洲年輕女子,趴在大大的木頭餐桌上,用鉛筆在7寸的明信片後面寫信。
那麼長那麼長的英文。
流暢,簡單。
這樣暖洋洋。
她坐在桌子對面吃早餐。
硬的法國面包,長形,帶一點淡淡的鹹味,一撕開來,碎末子就不斷往下掉。
雖然夾了Cheese,嚼在齒間還是無味。
能夠寫封長信,知道可以寫些什麼,知道可以寫給誰,真是一種幸福。
她坐在幸福的對面。
她已經很久不知道自己可以寫封信給誰。
而信上,又能說些什麼。
把兩張明信片塞進郵箱。
郵票上面是魚和騎着大象的仙女。
其中一張有人把它小心地收藏在袋子裡,鎖進抽屜。
最後她又把它帶回了北京。
她知道,結局都是一樣的。
付出,然後,又回來。
收到,然後,又還回去。
我們就是如此慢慢接受下來。
那家店鋪名叫Anh。
專門售賣一些手工制作的絲綢衣服。
木格子裡放着一疊一疊精緻的成衣。
很多日本女人。
日本女人來西貢購物,亦或停留下來此開店。
一個沒落的城市,物價便宜,又有未曾棄絕的好品味,很适合商業。
西貢高級的成衣店裡的店員,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
小心輕柔,笑容謙遜。
像極日本人。
在香港,因為她的沉默,也有店鋪特意找來懂日語的店員來和她說話。
他們以為她是日本人。
日本女子也是這樣,直的黑發,神情收斂清淡。
她輕聲地微笑地解釋。
最終厭倦到什麼都不再說。
她是這樣不喜歡對話的人。
唯獨喜歡一個和說話有關的詞:傾訴。
沒有傾訴,所有的語言都如同被棄絕和荒廢。
如同謊言。
她選下有牡丹圖案的越南絲上衣,白色亞麻連身裙,玫瑰紅的刺繡上衣,緞子繡面的木頭拖鞋。
衣服被用棉紙小心地包裹起來,放在一個草編的手提袋子裡。
這樣柔軟妩媚的衣服,當她脫下沾染着塵埃和汗水的粗布褲和棉T恤,套在身上,感覺到肌膚的陌生感。
她有預感這些衣服帶回去後,隻會塞在抽屜最深處。
但是她買下。
她從未曾經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柔軟妩媚的女子。
後來的她一直是直接的,沉默的,反對的。
好象一片風聲呼嘯的曠野。
在16歲的時候,還記得自己穿着潔白的布裙和一個同班的男生去看電影。
那條布裙綴着細細的蕾絲花邊。
簡單的圓領,沒有袖子。
看完電影,她脫掉涼鞋,光腳在石闆路上跑。
瘋跑。
風把牆頭的薔薇花瓣吹落了一場大雨。
10年以後,她的衣着始終一樣,隻穿棉布,偶爾有麻和絲。
不穿其他。
依然喜歡光腳。
愛情來來回回。
最後,她想她隻是喜歡夜色裡,呼嘯風中的一場花瓣雨。
僅此而已。
沒有其他。
走在街上看房子。
除了看房子,什麼地方都不去。
那些房子。
頹敗的,留下漫長的時光痕迹。
還有憤怒,忍耐,善良,對生的熱愛。
包括死亡的美。
牆面是黯舊的杏黃色。
有些卻又是那麼鮮豔,盲目般地刺眼着。
長長的百葉木格子窗,是深深的土耳其藍。
被雨水淋得發白了。
大露台上垂着細竹簾。
有大簇大簇的豔紅花朵。
衣服在陽光裡曬幹,風吹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