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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電露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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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是該記錄一些什麼。

    記錄讓人保持清醒。

    寫作中的小說人物混雜交錯又各自孤立,是它在使我亢奮和虛弱着嗎,仿佛要發出光來。

    睡眠和食物被抑制,再次回複到二十五歲左右的體重。

    我的時間不夠用。

     跟着書中的人物開始去旅行,沒有考慮好彼此的時間層次。

    平行,交叉,或者時斷時續。

    重要的是,我們已一起出發。

    這本書,最先得到的是它的結構,其次是意象。

    書中細節如同電影鏡頭,一幕幕在暗中浮現。

    仿佛它們曾在記憶中發生。

    我對編撰故事或塑造人物,并沒有試圖用力的興趣。

    對我而言,它們一般隻是“工具”。

    隻為有所“表達”而服務。

     這種方式也許更接近散文或詩歌創作。

    而小說令人入迷之處,是可以塑造和建立一個自我封閉而又無限延伸的世界。

    一個新的世界。

    不存在的世界。

    (強烈的迷人之處如同無可替代的欲望蓬勃。

    )能夠因此長時間單一而沉溺地去做這件事。

    持續深入,持續完成。

    這是喜歡的工作模式。

     寫一本書,如同畫一枝牡丹,塑造一隻瓷器,織一匹錦。

    個體的存在轉瞬即逝,不過白駒過隙。

    物質有時長久于人的生命,能夠滴水穿石。

    在世間脆弱的分崩離析中,物質标本得以穩定的方式流轉。

    肉身找到可能,以心靈的跋涉作為渡船,劃過世間茫茫長河。

    (以此創作應隻是生命用以度過的方式。

    它并非一個目标。

    ) 把字寫完,這是當下在做的事情。

    持續中的時時刻刻。

    在房間裡獨自工作,從日到夜,從夜到日。

    那又如何。

    這份工作當然需要充沛的體力,需要健壯,但有時隻感覺到一種微弱的堅韌。

    如同瓦斯用盡前異常透亮幽藍的火苗。

    提醒自己,盡量專注地承擔起工作,及時去照顧和愛護重要的人。

    學會不在意瑣碎的事情、瑣碎的結論。

    希望時間淬煉出一種充分的純度,與之共進。

     “生是為死亡而做的一種準備,一種訓練。

    ”如果把生命認知為用以完成任務的工具和手段,那麼這個颠覆性的覺知,将會使人對世上一切事物的重要性,進行全新的理解和排序。

     2 今日失眠到淩晨四點。

    失眠讓人看到自己的病态,如同《小團圓》結尾處提到的泡在藥水中的怪獸,本以為已更新換代,此刻卻又原形畢露。

    失眠帶來的窘迫,把人驅趕至記憶邊緣。

    在白日,人盡力卸去自我的負擔,以工作娛樂交際行動作為種種麻醉劑,得到身心幹淨堅硬的錯覺。

    失眠令人污濁。

    如同黏稠的液體滲出,身心浸透顯示出重量。

    自我此刻頑劣地跳脫出來,發出試探。

    一旦被激發,便面對與之争鬥。

    你來我往。

    這艱難的抵擋。

     想到的問題是,曾經那麼多的人,喜歡過,被喜歡過,愛過,被愛過,告終之後,他們的行為和語言如潮水退卻,在肉身表面沒有留下一絲痕迹。

    隻有彼此相遇和相處的時刻所累疊起來的意識和記憶,如同空曠山谷一道隐約回音,震蕩在内心深處。

    我想它們不會消失。

    它們隻是在等待被吸收。

     感情的結果最終是一種理性。

    是人的天性不具備足夠留戀,還是前進的生活強迫抛卻蛻除下來的舊殼。

    我們比自己想象的更為無情和客觀。

    人也是軟弱和孤立的。

    沒有依傍。

    哪怕隻是記憶的依傍。

    記憶的依傍仍是虛空。

    行為被清除得如此幹淨。

    時間徒然存餘留戀之心。

     記憶結構成身心血肉的一部分。

    堅固,綿延,直至趨向冷寂。

    隻有寫作使它蘇醒、凸顯、融解、流動。

    寫作激活了記憶。

    記憶則投食于寫作。

     3 這一年冬季,對我而言,意味着靜守、觀察、分辨、收藏。

    心沉潛于海底,幽暗保留它的秘密。

    隐約可分辨遠處點點光斑浮顯,小心屏住呼吸觀望。

    停留于暗中以它為滋養。

    等待全力躍出于海面被陽光擊碎的一刻。

    感覺生長期将從明年春天開始。

     在春天到來之前,不免略有些頹唐。

    封閉式工作,間或睡眠,偶爾與人約見,閱讀,走路,隐匿與消沉,逐日清掃内心空間。

    在難以言說的一種混沌和清醒之中,度過時日。

     4 有時我覺得時間并非一個孤立的進行式。

    人類對于時間的定義,隻是出于各自想象和推測。

    它是一個無限擴展的平面,還是一條盤旋而上的通道?時間的流動如此深邃難言,我們置身其中,如海水之中的水滴,又如何對自身無法“看見”和“隔離”的存在做出描述。

     因為無知無覺,人擁有自由想象。

    因故,對我而言,時間并非一個孤立的進行式。

     我猜測過往隻是失蹤,放置于時間平滑而開放的界面,打包整理,羅列在某個無法觸及的維度。

    但即便可以回去,再次伸手取下它們,我也不想走上這條回頭路。

    更不試圖把它們逐一打開。

    不糾纏,不黏着,不把玩,不回味。

    過往的意義在每一刻逝去的當下完成。

     如同此刻,寫作之于我,是把記憶逐一打包和擱置的過程。

    把它們扔入體内悄無聲息的骨血之中。

    扔入一刻也不停止變動的流水之中。

     除了寫作,找不到其他更理性更徹底的整理與清除方式。

     5 喜歡觀察人的手。

    一雙手背上有青色筋脈微微突顯的手,看起來真是美極了。

    不論男女。

     經常看自己的手,也看所愛着的那些男子和女人的手。

    他們撫觸過的杯子,用力的方式,把手伸向我試圖聯接。

    手指的輪廓和肌膚。

    炎熱的夏季,旅館房間,手指撫摸過背部,識别其中所傳遞的問詢和柔情。

    默默中幾近入睡。

     每年春天都會起心動念,想出發坐一趟火車去洛陽看牡丹。

    但事實上從未成行。

    也許,在内心保留的這個念頭,最終所向并非牡丹,而是一條幻想中可抵達的道路。

    我幻想洛陽每年春天盛開的牡丹花,想坐車去觀望它們。

    但其實可以允許這個願望從未成形。

     情愛是一種可訓練可增進的能力。

    情愛仍是最深沉的幻覺(這也是《春宴》的主題之一)。

    有時它看起來充滿激進和勇氣,仿佛正被實現和推動,卻不過是趨近深淵的臨身探入。

    與其說我們渴望得到愛,不如說我們意欲在其中獲取強烈的實踐的感受。

     他來探望我。

    告别之前,在暮色中并肩而坐,看公園裡的少年們打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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