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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電露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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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逐漸暗落。

    走上山坡,他摘下一枝鸢尾遞與我。

    這紫色花朵适合單獨觀賞。

    即便熱鬧茁壯地群生,也顯出桀骜不羁。

    天邊浮出細細的彎月。

    抽完最後一根煙。

     一切終究是會過完的。

    殘存中沒有餘地。

     “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正當夜靜人深時,天地一時澄澄地,且道是什麼?”晚上繼續讀宋人論禅。

     6 早起在花園裡拍下花朵種種。

    白紫丁香盛放,海棠桃花櫻花玉蘭接近頹敗,鸢尾蹿出花苞,月季抽發枝葉。

    花期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一切适宜而合理。

    秩序是指萬事萬物開始有時,盛衰有時,終結有時,重生有時。

    這不禁令人安心。

     7 一個夜晚,我告訴自己這樣的難過隻能有一次。

     祈禱在内心流出,它們都會成真。

    上天給出它認為正确的東西,從無錯誤。

    入睡前那些在黑暗中祈禱的時刻,那些黑暗所顯示的純淨與力量,難以用言語表達,也無法揭示它的深度。

    它進入身心每一條縫隙,與血肉包裹凝聚。

    心念與意志發出光來,仿佛已存在太久一般。

     8 十年前,攜帶一隻超重的行李箱從上海抵達北京。

    箱子裡有若幹重要的書籍、幾件常穿的衣衫及童年時的舊玩偶。

    之前有過數次動蕩遷徙,從未想過會在北方生活。

    我習慣江南的食物,它的梅雨,潮濕,豐盛,四季分明。

    但命運的洪流自然而然把人攜帶到遠地,如水中漂浮的種子身不由己。

    在停靠的岸邊生出根,發出芽。

    開花結果之後,仍把種子撒入水中。

     走在旅途中的人,不管置身于何地,隻要卸下行李,暫時落腳,就可視腳下的土地為家。

    如果離開,出發,此地則再次成為地圖上一個标記。

    我從不覺得自己固定屬于某處。

    我是一個沒有“家”的概念的人。

    其他任何形式的歸屬概念對我而言,亦沒有意義。

    在我的心中,這個世間終是與我沒有太過密切或深遠的聯系。

    仿佛一早便知,自己隻是偶然來做客。

     因此即便在一塊土壤裡插枝生葉,若有必要,仍會親自動手,把深埋土下的根塊逐一挖起。

    所謂的落葉歸根,我從不相信,也不會遵循。

    人可以死在任何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

    這是命運的孤獨和剛硬所在。

     一座不适宜步行的城市,也同時意味着它不适合居住。

    川流不息的環路。

    耳膜震動汽車穿梭的聲浪,空氣裡遍布灰塵。

    在一個機械世界中的碎裂及無法成形。

    隔膜重重。

    對抗和服從。

    走過大風呼嘯的地鐵通道,一邊是乞讨和流浪的人,一邊是華麗的廣告,充斥商品、繁榮、時尚、交易、明星、娛樂。

     靈與物不平衡的世界。

    肉身寄身于狹隘縫隙。

    一号線車廂,陌生人溫熱的發膚,層層氣味彙聚成渾濁而滾燙的河流。

    人群對着手機無所事事,或緊緊攥住手裡的各式行李。

    發亮的屏幕裡跳動遊戲和新聞。

    有人開始入睡。

    有人拿出了食物。

    無法言說的處境。

    各自封鎖的過去和未來。

    正在呼嘯而過的此刻。

     如果相信世界是由類别、主義、口号、觀念組成,那麼這個“世界”與我們之間的關系無疑是虛假而苦痛的。

     9 下午與M見面。

     程序始終一樣。

    先在固定的咖啡店喝茶,然後去他選擇的餐廳吃飯。

    雍和宮旁邊這家小小的西餐廳,位置隐蔽,很久沒有來過。

    認識他已有十年。

     他跟我談身體最近的不适,對工作看法的轉換,在做的事情及一些疑問。

    見面總是在探讨,大半他說我聽,多年不變。

    等我們彼此老了,還會這樣嗎。

    我們仿佛正在成為某種意義上真正的朋友。

    中性,理性,智性,這三點在逐漸變成關系的全部。

    而這些在相識的最初并不明确。

     我看他由之前暴烈不定的男子,變成現在偏向素食略帶厭離之心的人,覺得自己大概也是在這樣地變化。

    仿佛是彼此的鏡子。

     二十多歲時的戀人或朋友,大多年齡相當,或者比自己還小。

    過了三十歲之後,和年長許多的人交往深入,有些相差十歲之上。

    和他們在一起,才覺得交流順暢。

     他說,宗教禁忌自殺,自殺要受到懲處。

    人不能逃避為自己的生命負責,要償還清楚,即便誰都知道逃逸最輕省。

    人們詢問自己是否有自殺的勇氣,其實是在索要逃逸的勇氣。

    在一座牢籠裡,很多人都在服刑,你決定逃脫。

    但你最終能逃到哪裡。

    逃出去之後,是徹底的自由,還是被抓住後更長久的懲處。

    圍繞生死問題,重要的立足點仍是我們對于時間的看法。

    即一件事情的結束是代表終止,還是代表再一次開始。

     他對我說,寫作和孤獨,是你的根本處境。

    記得這一點。

    其他的任何遊戲和形式都不重要,它們最終對你沒有力量。

     他說,要善待自己,放下和消融内在積存的創傷。

    它們使你沉重而不夠輕盈,要不斷去清洗。

    我說,我在你面前仿佛一覽無餘。

    他說,人是有很多面的,哪有一覽無餘。

    你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謎語。

    但你的謎題措辭優美。

     他待人好,會再次記起他們。

    這是他的優點。

     曾經剛硬而無可琢磨的人,在時間磨練中漸漸呈現樸素、輕淡、平常。

    這條規律在很多人身上得到印證。

    生活不斷删減和簡化,心得到澄清和明确。

    世間漸漸成為另一種樣子。

     10 若無相襯,也不枉費。

    委婉幽暗,無言以對。

     11 走過地鐵通道,回到地面。

    點燃一根煙。

    寒風讓人眼目清醒。

     這樣瑣碎嚴酷。

    又這樣平常自然。

     一旦意識到所需要面對和處理的生命中的問題,它們就會如岩石高高聳起。

    俗世的歡愉或妄想即便潮頭洶湧,也再不可能使之被麻醉和遮蓋。

    這些無可消滅的問題,是對人來說唯一重要的事情。

    即尋求自我的解決之道。

     間斷性情緒低落周期。

    如同嗓子發炎,頭疼腦熱,是必須要忍耐的事情。

    也是肯定可以忍耐完盡的事情。

    情緒升起,像一頭野獸,來回盤旋,躍動攻擊,試圖把人吞噬。

    在其中察覺到憤怒、暴戾,一種壓抑的委屈和深深的匮乏。

    和它對峙需要格外小心。

    這頭獸盤踞已久,時時需要被安撫。

    再次被激醒。

    一切事出有因。

     當它采取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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