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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電露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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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聲。

    清脆的笑聲仿佛會把空氣撞碎。

     我等在旁邊,手裡抱着母親的包和外套。

    看着她們兩個盡情玩耍,一時有些恍惚,眼角滲出淚水來。

    這個老去的女人是母親。

    這個生長的孩童是女兒。

     母親這時轉身回來,說要回去休息。

    她已覺疲倦。

    孩子活力充沛,戀戀不舍,仍順從跟随大人離開。

    沿着湖邊小徑,走向不遠處的酒店。

    櫻花樹已開到花期末端,累累花枝,花朵即将折堕。

    白色花朵在幽幽燈光下發出光芒來,壓彎的枝條俯向夜色中的湖面。

     40 清晨早起。

    想走去室外喝杯熱茶,呼吸新鮮空氣。

    母親換上絲質長袖襯衣,搭配珍珠項鍊。

    那雙白色運動鞋仍不相襯,但她執意服從對舒适的需要。

    女童興高采烈戴上紗質大蝴蝶結發箍。

    一老一小,手拉手走在綠樹成蔭的湖邊青石闆路上。

     湖邊一家早早開門的咖啡店。

    挑選面包,給孩子要了橙汁,給母親點熱豆奶和雞肉沙拉。

     整個咖啡店隻有我們一桌客人。

    之後又進來三人,也是母親,女兒,小孩,一模一樣的組合。

    看樣子這個形式很常見,三個女人一起出門旅行。

    母親示意我把放在椅子上的包遞給她,這樣可以給坐在旁邊桌子的她們讓出一把椅子。

    她照例把食物全部吃幹淨。

    走出咖啡店,決定坐繞湖的旅行車。

     這是輕省普遍的旅行者路線。

    坐車,中午在樓外樓吃飯,點西湖醋魚和莼菜湯。

    回返時打不到車,孩子卻熟睡。

    我抱着她等在路邊,母親替我去攔車。

    下午去湖裡坐船。

    黃昏時抵達楊公堤,此時再無辦法打到任何一輛出租車。

    隻能在路邊上了公車,先讓它把我們帶到武林廣場,再想辦法打車回酒店。

     困境無疑總是會出現。

    公車上孩子再次入睡。

    她長得結實,抱着她很重,隻能勉力支撐。

    這樣的時刻母親已無法幫助我,我現在連一隻重包都不讓她拎。

    下了公車,穿過大馬路的天橋。

    這一段路程我格外吃力,一直保持默默無語。

    沉默使我覺得放松。

     回到酒店休息。

    母親習慣仰睡,換上棉質睡裙,垂落下長發。

    從小在海邊山村裡長大的母親,身體健壯,頭發依舊濃黑茂盛。

    我默默觀望她。

    她手和腿的輪廓,她的身形,面容,頭發。

    小時候看母親在鏡子前梳頭發。

    她極愛梳頭。

    她做了旗袍穿。

    她愛佩戴首飾。

    她的确是一個給女兒做了榜樣的母親。

    哪怕在感情百無聊賴的時候,她也在梳妝。

     年輕時她是勤力而愛美的女子,享受俗世内容,飽滿的煙火氣息。

    現在成為手上皮膚日益收縮乏力的婦人。

     父親去世之後,寡居十年。

    但也許從二十歲結婚起,她就沉浸在孤獨之中。

    與父親不和睦,相處時多沖突。

    她用工作、勞作、堅韌和樂觀,對抗自己的命運。

    但這孤獨并未改變。

    我曾問她,是否需要再找一個伴侶。

    我希望她有男子相伴。

    母親說,要找到一個有情義的男人,哪裡有那麼簡單。

     骨子裡她有某種剛愎自用,也很倔強。

    需要别人做出證明,自己才能付出真情。

    這種特征通常出現在用情強烈的人身上。

    因為他們會為自己的感情吞服種種苦頭。

    母親也曾說我對感情太認真。

    她暗示我這是一種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對等的人會少。

     她說,大多數人無法匹配也不能承擔這樣重的感情。

    最終它會回來傷害你自己。

     感情嘛,她說,還是淡一些好。

    淡淡的就好。

     41 買過一件絲綢上衣送她,是她素來愛慕的紫色。

    江南的女人偏愛絲綢。

    很多年前,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托人和送禮,母親帶我去百貨公司,挑選昂貴的絲質衣料,一匹匹撫摸,挑選,滿心歡喜,即便買的衣料是為了送予他人。

    母親很少穿,最終是因為怕花錢。

    她有很多這種模式的行為,為避免麻煩别人或不降低自己的尊嚴感,違背自然的心意。

    這個模式也曾給予我很深影響。

     區别隻在于她始終堅持這個模式,而我在克服障礙之後,覺得放心把自己交予别人,讓别人待自己好,也是一種美德。

    這是一種信任的能力。

     她愛美。

    在一老裁縫處做過一件合身的旗袍。

    材質是混紡的,并非純桑蠶絲。

    後來穿不下送予我,我收進樟木箱子裡,一次都沒穿。

    箱子裡保存着父親去世前穿過的汗衫、孩子穿過的尺碼在變化的衣服鞋子,以及屬于我自己的幾件有紀念性意義的襯衣和連身裙。

    其中一件襯衣是走墨脫時穿過的,洗過之後還能摸到泥土的質感。

    衣物是貼近的信物。

     買下那件昂貴而漂亮的上衣,心裡想到,即便買給她,她大概也不會穿。

    這不過是我的情結。

    我總覺得女人身上最可惜的不是年老,而是被辜負被壓抑的天性裡的柔情和美感。

     42 清晨母親早早醒來,躺在微明曙光中與我閑話家常。

    這是她習慣的方式。

    在我幼小時候,她睡前醒來的聊天對象,通常是她的母親或姐妹,現在則是成年的我。

    她說話綿綿密密,兜來折去,不過都是日常瑣碎,不過是無事。

    而這言說的過程卻讓人心裡安穩。

    我二十幾歲離家出走之後,再未有人用這樣的方式對我說過話。

     孩子與外祖母在一起的時間稀少。

    從出生到三歲多,一年相聚一兩次。

    母親第一次看孩子,從機場直接趕到醫院。

    我剛做完剖宮手術,手腕上插着輸液針。

    她抱起孩子,哆哆嗦嗦,不知如何才是妥當,已全無經驗。

    但那應是她覺得幸福的時刻。

    孩子三個月之後,我抱着孩子坐飛機回去看她。

    幾年的斷斷續續,其間過程都被空間相隔和忽略。

     現在這個活潑機靈的幼童,不再要求被抱着走路。

    大人也吃力于抱着她再多走一段。

    她們牽着手一起走路。

     剛懷孕時,母親對我說,生下一個孩子來,看着孩子像花骨朵般一天天長大,開放,那是十分美好的事情。

    後來我知道她大部分說過的話都是有道理的,都是對的。

     從小對我有一些教訓,比如家裡沒有地方給别人住,不要問客人怎麼住宿。

    沒有食物給對方吃,也不要問詢對方怎麼吃飯。

    别人對你有三分好,你要還出七分情。

    要給對方交代,不增加對方麻煩,盡量增益對方……種種小的事情都是必須要做的。

    以善意和方便給别人。

    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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