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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荷亭聽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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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天氣日益熱起來。

    買大盆栀子花和茉莉,放在客廳陰涼處,睡覺時芳香于枕邊嗅聞而至。

    午後的雨,聲響大,很快就停。

    午睡之後吃櫻桃。

    黃昏天邊時有彩霞。

    深夜青蛙叫聲忽遠忽近。

    女孩紛紛穿上碎花連衣裙。

    夏日已至。

     寫完三章。

    章節基本可用,到時隻需要整理、修改、修飾結構以及增加專門描述和論述的部分。

    整理出一些資料。

    有大堆文字在後面墊底,這部分工作可以細緻從容。

    寫出整個故事還是重要。

    搜索一個地點,搜到很多有趣的東西。

    了解清楚一個地點。

     下午女友G來做客,帶來荔枝和西瓜。

    吃午飯,小坐。

    泡茶的壺,繪有臘梅朵朵。

    青色杯底一尾白色小魚,鱗片雕琢得分明。

    幾撮褐色細小茶葉,倒進滾燙開水,澆熱紫砂壺。

    一壺茶,清醇溫潤,從喉嚨到胸底。

    隻感覺身體裡枝枝節節打通舒暢,渾身酥軟放松。

     小瓷杯喝盞茶,見面喜歡,話不敷衍,一切剛好。

    能否風生兩腋倒是其次。

    天氣熱,換了輕薄的衣衫,覺得人也精神了。

     一起喝了三種茶,明月光,普洱,臘梅。

     黃昏時她告辭離開,不過是閑話家常。

     2 肩背酸痛,晚上繞後海徒步一圈。

    是長時間未曾有過的步行。

    一些事有人共做,散發出不同意味。

    獨自用餐和一起吃飯,單人旅行和一起旅行,獨睡及共眠,其間對食物、風景、時間的感受會有不同的深度。

     現在的我,不再如以往那般熱衷單人旅行。

    伴侶之重要,是帶來開放性、兩相對照,與外界的交會因分享和交流獲取更多感受。

    适宜的伴侶讓心呈現出敏感而豐富的層次。

    有效關系的确立,讓存在感更為強壯。

    當我們與愛的人在一起時,自我會更為鋒利、輕盈、有力、清晰。

    反之,則是一種渾然不覺的混沌與麻木。

     演戲可以彩排。

    寫作可以隐藏。

    在演戲、寫作中,我們獲得機會擁有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

    在虛設的空間裡,一切獲得嶄新機會。

    或許遇見一個能讓你發出清脆笑聲的男子,與他生養兩三個孩子,聽他用樹葉吹口哨,跟随他去天涯海角。

    你一無所知,卻歡喜地仰起面容,讓他撫摸發絲,親吻尚未舊去的清潤眉眼。

    又或許,在一條夜色的河流之中,放下一盞燭火,在心裡默默許下願望。

    燭火熄滅,又再次點燃,漂流遠方。

    某些瞬間,那是令人落淚的肌膚和誓言。

     這樣的彩排在錯落的時間裡上演,仿佛可以一再修正,一再轉換,一再終結和開始。

    但你我都知,真實的人生從不允許排練。

    一上場,大幕即揭開,觀衆已在台下。

     在人的一生中,我們看起來主動和有力,卻從未被允許得到選擇和做出決定的機會。

     3 晚上看古典樂府形式的戲劇,印象深刻的一處是女子擊鼓獨奏,面塗白粉,無表情,韻律有緻。

    歌伎的一處獨唱。

    總體而言,是靜中發力的表演。

    幅度不大但意志堅韌。

     坐在劇場中,想起一些人,心裡無限愧疚傷感。

    仿佛是被命運限制所帶來的不得已的疏離。

     4 M與我相同,都是覺得與外界不甚融洽的人。

    區别在于,他始終對抗這種格格不入,說起一些人與事,不免心有對抗。

    我則全盤接受,分别心消失于對事物的重新認識。

    當人接受自己的本性所在,便生發出柔和與自在,不再生硬。

    但即便如此,仍不代表我在世間獲得與俗世生活打成一片且優遊自若的能力。

     我依舊時時覺察到自己與它之間的隔膜。

    覺察到某種隐秘在内心深處的不知所措和不合時宜。

    内心的價值觀不免孤立。

    這些情緒和感受,在《春宴》的寫作之中得到充分的表達。

    仿佛是對這個世間發出的某種微弱的信号。

    (我是否在隐隐期待某些相同而小衆的人,在閱讀之後給予我互通的應和?隻為他們聽到這聲音。

    ) 南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裡有幽僻的小段,在書中一筆帶過:是月季春,萬花爛熳,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

    晴簾靜院,曉幙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最一時之佳況……描述的一番盛況美景,成為半夢半醒之際日益消逝的歌叫之聲。

    漸行漸遠,失去蹤迹。

     打開泛黃書頁,跟随孟元老上路,進入一座他數十年爛賞疊遊莫知厭足的城。

    從清晨到日暮,從郊外到城中。

    一年四季輪轉的時節和儀式,吃喝玩樂日常生活的細節和鋪陳,食物之豐富,物質之繁盛,人情之和美,節物之風流,如何說盡,如何道明。

    東京汴梁。

    它的富庶華美煙火人間,在一個有着悠悠浪子心的文人筆下,得以用微型幹燥的方式存留。

    雖已無人可觸及它過去的生命。

     南宋時,汴梁的景況已不堪回首,“新城内大抵皆墟,至有犁為田處。

    舊城内麓布肆,皆苟活而已。

    四望時見樓閣峥嵘,皆舊宮觀寺宇,無不頹毀。

    ”一千年後,它被反複洪水洗刷埋葬之後,成為深埋在泥地之下的一具殘骸。

    身上的錦繡绫羅絲線根根斷裂。

    血肉與情愛俱化為烏有。

    與其說,在書中尋找的是一座潦倒古都,不如說,在其中尋找一縷被廢棄被摧毀的文明。

     以前有友人對我說起看到奇景的狀況。

    山道上遇見清晰而又無可觸及的景象,望之,内心惘然,繼續上車趕路。

    半途隻覺得越來越牽挂,又再次折回。

    欲細看分辨,華麗市景已消失無蹤,徒留一片平原。

    我讀這本書,内心也有這樣一種無從歸屬的惘然。

    不知如何去留,不知家鄉在何處。

    仿佛隻看到回憶中海市蜃樓的世界。

     他是時常出入瓦舍盡歡,對世間煙火之美充滿熱愛和敏銳的男子。

    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及時行樂秉燭夜遊的真髓。

    内心的火焰,即使在時代變遷和流年輾轉中,也無法忍受其默默熄滅。

    于是他決定寫作一本書。

    置身其中心無旁骛地回憶一座城。

    密密麻麻,謹慎齊全。

    單純如童年,空曠如命終。

     那座城,成為不羁人生的最後一個幻夢。

     5 每次走過雨後的花園廣場。

    濕漉漉的草地,露珠在月光下閃爍微光,呼吸似乎可以抵達胸腔最深處。

    我們在與人的交往中,稀少獲得相融而滲透的感受。

    繁雜而表面化的交往,是飯館裡味精過多的菜肴,商業街上的顧客盈門,宴席結束後一地的垃圾和餘燼。

    黃昏有時顯得時辰長。

    妙不可言。

     仿佛身體内什麼東西被釋放掉,它在遠去。

    如果有作用在發生,人會覺得疲倦,會覺得輕盈。

    身心在默默中獨自翻越過重重山嶺,隻是穿行時并不知曉而已。

     不管來或不來,人之等待隻是為了讓自己安靜有力。

     6 不喜歡任何要強力證明或者試圖保存的東西。

    在水中寫一封信。

    一邊寫一邊消失。

    要相信水。

    它熟知一切,卻不要求證明。

     務必清除掉留在世間的任何人為痕迹。

    燒信,燒日記,删除文件,清空回收站,不告而别。

     7 與台灣出版公司的編輯MSN上遇見,談論出版、寫作諸多話題,我說起若幹疑問。

    《春宴》推進,一直覺得很有挑戰。

    内容深切晦澀,如同要開始獨自爬一座高山,山腳下先兀自躊躇。

    我希望寫出一部全新的小說,即便它有些頹廢,寫法頗為任性,倒不顧慮讀者是否會讀通。

    隻懷疑自己是否能當起它應該有的重量。

     他說,不必要求過高。

    隻要保持能夠以一種方式展現獨特的自己。

    一個作者在他所置身的時代,務必要接受考驗。

    且隻管寫下去,讓願意讀之的人群讀到它。

    除此之外無他。

     十餘年寫作,很少有人給予技巧或心理上的指導,一切隻憑靠自己摸索和承當。

    從本質上來說,這些作品均是一意孤行的産物,不完美。

    也正因如此,可以保持意志和活力,始終處于行進之中。

     漫長文字路,周轉很長時間,醞釀,推進,琢磨,更改,時間就此打發。

    仿佛能夠以此過完一生。

    如果可以在一件專注及敬重的事情上用力使用生命,這未嘗不是上天賜予的一種恩惠。

     8 晚上獨自在小公園散步。

    花園樹木影影綽綽,月光明亮。

    有人在夜色中練習擊鼓,鼓聲清揚略顯猶豫。

     9 《小團圓》裡鋒利的比喻和細節處處皆是。

    很多人不喜歡《小團圓》,覺得看不懂或不習慣,可見作者的立場愈主觀和任性,愈挑戰讀者的心性和經驗。

    以前覺得她的散文寫得好,小說裡總有某種固執而狹窄的情感特征,越不過溝壑。

    隻是文字依然如銳利精煉的水晶,折射人性種種細微幽暗。

     在《小團圓》裡,她誠實,叙述坦蕩,沒有内在評判,甚或有某種自我嘲諷。

    那也許是年老的心境有了看到盡頭的淡然。

     傅雷撰文批評張愛玲,說“我不責備作家題材隻限于男女問題,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

    她不屈就,寫文對辯,“我甚至隻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裡沒有戰争,也沒有革命。

    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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