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是公司裡新來的同事。
辦公室已經習慣了上海女孩柔軟糯甜的泸腔,第一次聽到安突兀的普通話,大家都有些發愣。
她說,我想喝水。
沒有人說話,我輕輕咳嗽了一下。
走上去對她說,左邊拐彎就是飲水機,簡單杯子那邊有。
她低聲說謝謝,然後轉過身去,她的臉上并無笑容。
我想她是與衆不同的女孩,沒有出處和來曆,從不透露自己。
夏天穿粗布褲子,寬大的厚棉圓領汗衫,光腳穿一雙系帶涼鞋,隻在手腕上戴一隻細細的銀镯子。
頭發很濃郁,漆黑發亮,編成粗大的麻花辮,總是略顯淩亂。
非常地瘦,并且冷漠。
她不和别人說話。
開會的時候坐在最角落,拍照片的時候獨自索然地站在衆人背後,同事之間的聚會從不參加,當我們相約去酒吧喝酒的時候,她或者依然在電腦前邊做功夫,或者背了包在前面等電梯。
“Hi安,一起去喝一杯。
”我叫她。
她搖頭,安靜地看着我們,然後揮手說再見。
她總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MIKE在酒吧裡喝了幾杯終是忍不住:“做的采訪也比我們的路子邪,不清楚老頭為什麼如此鐘愛,真是恁的猖狂。
”
老頭是指我們的老闆,他把這個異鄉女孩不知從何處帶來,但從未讓她融入我們的氣氛。
小團體也有小團體的規則,這個不肯屈服的女孩,帶給人太多疑惑。
我從未見過有任何同事對她表示過好感。
MIKE的結論是:“安肯定呆不長。
她會被趕跑,”他說,我默然微笑,盯着杯子裡的酒。
或許她本來就不屬于這裡,隻把此當作一個歇腳處,又有誰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呢。
周一開例會的時候,矛盾終于激發。
安想做一個系列的專題報道,是關于寄居在地下通道和車站的流浪兒。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反對這個選題,大家一條一條地擺出論據,群起而攻之,不甚快意。
安在角落裡不發一言,她有自己的理由,但似乎并不想加以解釋。
不管如何,我聽到她清淅的聲音,我肯定要做這個選題,我不放棄。
然後她臉上帶着一絲淩厲而孤單的表情,拂袖而去。
太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緒了,這樣尖銳直接。
MIKE忍不住低呼。
連老闆臉上都有些尴尬。
這是安第一次裸露出自己的真性情。
她無疑是有着赤裸的讓人吃驚的真性情。
那天晚上下班的時候,我看到安坐在電腦前面打遊戲。
她兩眼盯着屏幕,激烈地按動着鍵盤,黑暗的地道裡,孤膽英雄正穿越鬼門關。
她獨自趴在那裡,臉色蒼白,看過去很憔悴。
我走過去,安靜地看着她。
“附近新開了一個酒吧,有很不錯的馬提尼和音樂。
”我說。
她擡起頭來看我,“那又如何。
”她說。
“想和你一起去,”我說,“恭喜你的選題最終仍獲通過。
”
我以為她會拒絕。
但她站了起來。
那天她穿着一條有很多破洞的牛仔褲,洗得褪色的棉汗衫,臉上沒有任何脂粉。
她真的和上海女孩不同,和任何其他女孩不同。
這裡是不屬于她的地方,所以她痛苦。
沒有什麼會比心裡的孤獨感更讓人痛苦。
我們來到新開的酒吧。
很多人。
我想為她點一杯上海驚喜,她說她隻要威士忌加冰,很多冰塊。
然後她在寂靜的黑暗裡面,不停地咬着冰塊,發出動物一樣的聲音。
我轉過頭去看她的時候,看到她在笑。
陰暗的光線中,她的眼睛看過去很藍。
嬰兒一樣純藍的眼眸,天空的顔色。
我說,“為什麼在笑。
”她搖頭,她說,“我不知道。
快樂也許不需要理由。
”
“不理睬别人也不需要理由嗎?”我說。
“有。
”她說。
“我和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forever.”
“但是你孤獨。
”我說。
我知道說出這句話很傻。
但我希望能聽到她的真心話。
我知道這個女孩,要麼沉默,要麼就是真性情。
果然,她說,“孤獨是心裡隐藏的血液,不管是該或不該,它就是在那裡。
不必知道它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