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雪光透過抽紗窗簾,是一種極淡的青色,像是上好鈞窯瓷薄薄的釉色,又像是十七八的月色,好雖好,卻是殘的。
薄亮的光線給屋中的家俱蒙上一層紗樣的輕霧,這屋子皆是最新式的西式裝潢,地闆卻用上好的楠木,并沒有學西人的樣子鋪上地毯。
屋子裡熱水管子的暖氣充足,赤足幾乎無聲無息的踏在地闆上,亦不覺得冷。
落足極輕,每邁出一步,都要屏息靜氣,再極慢極慢的放下。
這樣靜的夜,隻有身後床上傳來均停的呼吸。
她像一隻行走于屋脊的貓,似連背上的汗毛根根都豎了起來,但并不用在黑暗中摸索,那些乳白色法式家俱,都有精美的描金花邊,在映入窗内的清冷雪輝下閃爍着柔美分明的輪廓。
床前的地闆中央橫着兩團黑黑的事物,是他的鞋。
向來都是旁人幫他脫鞋的——今晚被他自己胡亂踢在地下,隻顧着與她的糾葛,兩隻軍靴一隻的長統疊在另一隻的靴尖上,皮帶也被随手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像一條僵直的蛇,皮帶上槍套靜靜的垂着,她的一顆心開始怦怦的狂跳。
夢寐已求的近在咫尺,反到令她生了一種怯意。
她回過頭去,床上四面垂着華麗的帳幔,流蘇重重層層,幾乎看不清床上人的身影輪廓。
她輕輕的吸了口氣,移開槍套,底下壓着的皮包亦是特制,精巧的密碼鎖在朦胧的雪光中熠然一閃。
她微微蹙起眉,密碼……會是怎麼樣一組數字。
試過他的生日,并不能打開。
再試旁的号碼,皆不能成功。
連電話号碼、門牌号、車牌号都一一試過,那鎖依舊巋然不動。
莫不成真的功虧一篑。
就在這一刹那,忽然想起還有号碼不曾試過。
她自己的生日。
密碼鎖盤轉動,“嗒”一聲輕響,竟然打開了。
她急急的将文件抽出來,一份文件已經簽了字,正是他的親筆,熟悉的筆迹十分潦草:“準照所拟”。
後頭是機要秘書列的條款,秘書們總是寫這樣工整的館閣體小楷,雪光下看不甚清楚,逆料并無她所要找尋的内容。
另一份電報亦是密電,附着機要室翻譯出的明文,乃是第二十七師的戰略報告。
這份電報還未簽字,底下夾着一份名單,她看到“孟城”兩個字心裡就是一跳,果然是孟城監獄處決名單。
隻見一個個密密麻麻的紅勾,暖氣管子的熱度漸漸上來,她額上沁出涔涔的汗珠,她本披着他的一件寝衣,套在她身上又寬又大,不經意從肩頭滑褪至肩下,亦顧不得了。
隻是那名單密密麻麻,人名如蟻,借着一縷朦胧的雪光,根本看不清楚。
她急中生智,見他的外套随便勾在衣架上,便在那口袋裡摸索許久,終于摸到打火機。
“嚓!”
小小的火苗,如赤藍陰柔的舌,舔蝕凝重的黑暗,飄渺而搖動的帶來一團橙色的光暈,卻沒有絲毫的暖意,她的全身瞬間變得冰冷。
因為被這團小小光暈印在雪白牆壁上的,不僅有她自己的身影,另一道側影那樣熟悉,幾乎令得她驚叫起來。
打火機的火苗舔着她的掌心,窗外的雪光清冷,投進屋裡來,泠泠如同月色。
“你怎麼這樣賤?”極力壓抑的氣息,從唇齒間一字一字的迸發出怒火。
揪住她衣襟的那隻手,青筋突起,似是想将她扯成碎片。
她的嘴角慢慢牽起,倒仿佛是笑意:“我為何而來,你其實一早明白,何必自欺欺人。
”
手指骨骼輕微作響,她的眸子在朦胧的雪光下像是兩丸光輝流轉的寶石,如果能将她整個人碾碎成齑粉,再挫骨揚灰,在天地間灑得幹幹淨淨,是不是真的可以将她從這個世間抹去,再不留下半分痕迹?
指端微微收攏,她的呼吸受窒,漸漸沉重起來,那聲音如急促的鼓拍,絕望的敲打在他的心間。
總歸是得不到,其實早已明知,那樣清清楚楚,所以絕望。
他突然放開手,聲音僵硬:“别逼我殺你。
”
她嫣然一笑:“我曾經兩次試圖行刺你,冀州大戰的時候,我故意滾下樓梯摔成重傷,将你從前線逼回來,我偷聽你與幕僚的談話,今天下午又拿話套問你,樁樁樣樣其實你心裡都一清二楚。
”她語氣從容得幾乎令人心寒:“我早不打算活着回去。
”
“回去”兩個字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靜靜的笑起來:“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
你想救的那個人,我偏要讓他死。
”
他去奪她手中緊緊攥着的名單,她徒勞的不肯放手,他手下加勁,一根一根掰開她纖細的手指,一寸一寸的将名單從她指尖奪出,她終于絕望:“顔志禹!”相識至今,已經是三年零六個月十九天,她一共叫過他名字四次,每一次都是那樣痛恨絕決的情形下,以無比的憎惡。
即使在貌似美好的一段時光裡,她亦從來沒有喚過他的名字,即使偶爾露出一絲笑顔,那笑顔背後定然另有目的,他明明知道,卻一次又一次放任。
就當她是真的吧……一次又一次這樣自欺欺人……就當她是真的吧,那些偶然溫存的話語,那些稍縱即逝的笑容,實在太讓人貪戀,于是一次又一次的忍耐下去……就當她是真的吧……忍得越久,越對那虛幻的貪戀絕望,明明知道即将永遠失卻,卻隻能眼睜睜看着,無能為力,無法自撥,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天會再也欺瞞不下去,最終會爆發。
他奪過名單,大步走向外間的起居室,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