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散架,輕飄飄的,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重蘭……”
她用最後一分力氣睜大眼睛。
“重蘭,”他的聲音支離破碎,整個人就像瀕臨絕境的困獸:“你看着我,你看着我!”
她昏昏沉沉的阖上雙眼。
終于吐出了一個字:“疼……”
疼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那種無窮無盡的折磨,連夢裡都不放過她。
疼!疼!疼!
她不知何時睡去,又不知何時醒來,疼得滿頭大汗,咬破嘴唇,血順着嘴角淌下去,隻是疼。
手上的傷已經纏好了紗布,卻疼得她恨不得砍掉雙手。
她在床上無力的扭曲,看護死死按住她,給她注射針劑。
疼痛終于漸漸消失,世界虛幻起來,她舒适而安逸的歎了口氣,歪着頭重新沉沉睡去。
等傷漸漸好的時候,她已經離不開那種針劑。
他舍不得她,他終究是舍不得,将她從鬼門關裡拖了回來,她卻成了有呼吸的活死人。
藥瘾發作的時候她什麼都肯,肯對他笑,肯對他好,所以他縱容她用藥,隻為貪圖那一刹那的幻覺。
“志禹……”她的聲音滑得像緞子,整個人沒有半分力氣,軟軟的依偎着他:“嗯?”
他摟着她的時候,她也不安靜,像一隻貓,扯着他的領子,煩躁的,不安的:“針呢?”
他将小小的藥瓶交給她,看她歡天喜地的用顫抖的手去注射。
他從身後抱住她,她回過頭,吻他。
生澀而冰冷的嘴唇,帶給他莫大的歡樂與痛楚。
他在透支着幸福,如果今生已經注定要下地獄,那麼,他就在煉獄中陪着她好了。
藥瘾不發作的時候,她常常坐在窗台上,一坐就是幾個鐘頭。
他怕她跳樓,下令将所有的窗子全裝上了雕花的鐵欄,她也不過懶懶的一笑。
有天她依舊坐在窗台上,他慢慢的走近她,她指給他看:“小鳥。
”
一隻灰色的麻雀,在窗前的樹枝上歪着頭,盯住他們片刻,拍拍翅膀飛掉。
她的聲音很輕,他差點沒聽懂她說了句什麼:“春天已經來了。
”
她臉色白得沒有半分血色,人早就瘦得脫了形,像是個紙的剪影,吹口氣就會飄走。
他問:“花都開了,要不我陪你上玉鳴寺看櫻花去?”
她臉色很疲倦,睫毛的影子黑而重,像兩隻蝶,停栖在眼上,她閉上眼睛:“我累了。
”他以為她在養神,她卻軟軟的倒下來,整個人就那樣傾下來,他本能的抱住她,她的身子輕得幾乎已經沒了重量,他的指尖卻已經沾染到粘膩的液體。
他怔仲的抽回手,看着手上的血。
“夫人懷孕隻有一個多月,因為用藥的原因,胚胎發育畸形,所以才會流産。
”醫生小心翼翼的說道:“她的身體已經被毒素破壞殆盡,以後隻怕也很難懷孕了。
”
他曾經多麼夢想過這樣一個孩子,在最初的那次,得知她懷孕之後,他一直在夢想着那個孩子,如果他們之間有個孩子,或許她總有天會肯放一點真心對他,哪怕僅僅為着孩子的緣故。
可是她殘忍的扼殺了這一線希望,她從樓梯上滾下去,摔掉了那個僅僅三個月大的胎兒。
就如同割掉一個令她厭惡的膿瘡,她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将他的骨血從自己體内剝離。
如今再也沒有可能了。
他親手毀掉了一切。
這就是報應,他用這樣的方式懲罰她不愛他,上蒼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報應他。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她,或許是不敢看到她的眼睛。
隻知道她的藥瘾越來越深,成天被關在屋子裡,人已經精神恍惚。
他終于獨自一個人走上樓去看她,她對着牆在笑,笑一會兒停一會兒,看到他時,眼睛根本沒有焦點,隻是一片茫茫的空白。
轉回頭去,依舊對着牆笑。
她已經不認得他了。
她是秋天裡死的,滿園的菊花開得正好,她房裡花瓶裡插着幾枝“含玉”,香氣幽遠。
她神智已經不太清楚了,隻是靜靜的躺在那裡。
他抱着她,不敢動彈,她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他隻怕自己稍稍一動,她就會停止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氣息。
他眼睜睜的看着她,看着她一點一滴從自己指間流逝。
一直到最後,灌進去些參湯,她的眼睛才漸漸有了些神采,嘴角嚅動,仿佛是想說什麼。
他急切的湊近,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西風裡菊花的香氣,若有若無。
“志禹……”
他不知她是不是清醒,因為她清醒的時候從未這樣喚過他的名字,她說:“你的頭發白了。
”
她的眼神漸漸渙散,他一動也不敢動,坐在那裡,抱着她,隻怕稍一動彈,就再也聽不到她的呼吸。
可是她已經再無聲息了,天漸漸的黑下來,暮色四起,侍從官沒有一個人敢進來,最後是慕僚長趕了來,才打開屋子裡的燈。
慕僚長是他的父執,自幼扶攜他長大,倚為肱股,但他毫不遲疑,撥槍就向他射去。
子彈打偏了,慕僚長隻輕輕吸了口氣。
他有些茫然的擡起頭,光線那樣刺眼,床對面是紅木雕花的梳妝台,安着大玻璃鏡子,照着他們。
她的手垂在底下,瘦弱的像孩子的手,小小的,細細的,青白的顔色,像是冷,沒有回出血色來。
他看到鏡中的自己,兩鬓已經全白了。
他三十五歲,這天正好是他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