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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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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張活人的溫暖面龐,然而有些粉末之類的東西進到他嘴裡。

    他們兩人的臉上,都落了一層厚厚的灰泥。

     有幾個晚上,他們到達約會地點後,卻不得不連個信号也沒打就擦肩而過,那是因為有支巡邏隊正好從街角轉過來,或者有一架直升飛機正在頭頂盤旋。

    就算沒那麼危險時,仍然難以擠出時間見面。

    溫斯頓一星期工作六十個小時,茱莉娅的工作時間還要長一些,他們的休息日則根據工作緊迫度調整,不一定是哪天,不能經常湊到一起。

    不管怎樣,茱莉娅很少有哪個晚上完全空閑。

    她把令人吃驚的大量時間花在像聽講座、遊行、散發青少年反性同盟的宣傳品、為仇恨周準備旗幟、為節約運動收捐款之類的事情上。

    她說那都值得,是僞裝,遵守一些小條條,就能違犯一些大框框。

    她甚至說服溫斯頓犧牲一晚上時間去報名參加兼職軍火生産工作,那都是黨員積極分子自願參加的。

    所以溫斯頓每星期有一個晚上要煩得要命地花上四小時,把小金屬塊用螺絲擰在一起,大概是用來做炸彈的引信的。

    幹活的車間裡過堂風很大,光線不足,錘子聲跟電屏裡的音樂聲混在一起,令人生厭。

     在教堂的塔樓裡相見時,他們又補上了零零碎碎談話的斷茬。

    那是個炎熱的下午,在大鐘上面的小方屋子裡,空氣悶熱且不流通,鴿子糞臭氣熏天。

    他們坐在滿是灰塵、遍布小樹枝的地闆上一談就是幾小時,還要不時透過瞭望孔往外看,以确保沒人來。

     茱莉娅二十六歲,跟三十個女孩住集體宿舍(“總是生活在女人的臭味當中!”她補充道)。

    她的工作,正如溫斯頓已經猜到的,是負責小說司的一部小說寫作機。

    她喜歡自己的工作,那主要是開動并維護一台功率很大、難以侍弄的電動馬達。

    她“不算聰明”,卻喜歡動手,機械方面是行家裡手。

    她說得清楚生産一部小說的全部流程,從計劃委員會發布總指令到由重寫組進行最後的潤色。

    但她對最終的成品不感興趣,按她的話說,是“不怎麼喜歡讀書”。

    書籍隻是種必須生産出來的日用品,如同果醬或者鞋帶。

     她不記得六十年代初之前的事,認識的唯一一個經常說起革命前生活如何如何的人是她爺爺,在她八歲時就失蹤了。

    上學時,她當過曲棍球隊隊長,連續兩年獲得過體操比賽的獎杯。

    她當過偵察隊的中隊長,加入青少年反性同盟前,當過青年團的支部書記。

    她一貫表現出過硬的素質,甚至被選中(那是名譽很好的标志,絕對可靠)在色情科——小說司下面的一個科——工作,這個科負責生産出低級下流的黃色書籍在群衆中發行。

    據她說,這個科被其工作人員起了個綽号叫“糞坑”。

    她在那裡工作了一年,幫助生産用密封套封起來的小冊子,有着像《過瘾故事》或《女校一夜》這種書名。

    群衆裡的青年偷偷摸摸地購買,覺得自己在購買某種違禁品。

     “那些書是寫什麼的?”溫斯頓好奇地問。

     “哦,垃圾到了極點,都很沒勁,真的。

    情節總共隻有六種,不過他們把這幾種情節翻來覆去地用。

    當然,我隻是在小說寫作機上工作,從來沒在重寫組幹過。

    我文筆不行,親愛的——根本不夠格。

    ” 他驚訝地得知,色情科裡所有工作人員除了科長都是女孩子。

    有種說法是男人的性本能比女人的更難控制,因此男人受到所經手的淫穢作品腐蝕的危險更大。

     “他們甚至不喜歡結了婚的女人在那兒工作,”她又說,“女孩子總被認為很純潔,可是不管怎樣,我不算。

    ” 她第一次跟男人發生關系是在十六歲,跟一個六十歲的黨員,他後來為避免被捕而自殺。

    “幹得也很漂亮,”茱莉娅說,“要不然在他坦白時,他們會從他嘴裡知道我的名字。

    ”在那以後,她還跟别的許多男人發生過關系。

    生活在她看來很簡單:你想開開心,“他們”——指的是黨——不想讓你開心,你就盡量去違反規定。

    她似乎覺得“他們”會力圖剝奪你的快樂,就跟你力圖不被抓到一樣,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她仇恨黨,而且是以最粗俗的語言說出來,但她也并非一切看不順眼。

    除了觸及到她個人生活,她對黨的教義沒興趣。

    他注意到除了已經進入日常生活的,她從不使用新話的詞語。

    她從未聽說過兄弟會,也不相信其存在。

    在她看來,凡是針對黨的有組織反抗都注定會以失敗告終,而且是愚蠢之舉,聰明的做法是違反規定,同時也保住腦袋。

    他不知道年輕一代中還有多少人像她那樣——在革命的天下長大,對别的一無所知,接受黨就像接受天空一樣,是不可改變的,不去對抗它的權威,隻是躲避它,就像兔子會躲避狗一樣。

     他們沒讨論過有沒有可能結婚這個問題,那太遙不可及了,不值得去想。

    即便溫斯頓的妻子凱瑟琳有辦法擺脫,也想象不到哪個委員會批準這樣一樁婚姻,連做夢都别想。

     “你老婆是什麼樣的?”茱莉娅問道。

     “她是——你知不知道新話裡有個詞叫‘思想好’,意思是生來正統,不會産生壞想法?” “不,我不知道那個詞,不過我認識那種人,認識得夠多的了。

    ” 他開始講起有關他婚後生活的事,然而很奇怪的是,茱莉娅好像已經了解這種生活的基本内容,好像她已經看到過或者感到過一樣,她開始向溫斯頓描述他一碰到凱瑟琳,她的身子就變得僵硬,還有即使她的手臂緊摟着他,她仍好像在全力推開他的樣子。

    跟茱莉娅在一起,他感到說起這種事情沒有一點困難:不管怎樣,關于凱瑟琳的記憶早已不再是痛苦的了,而是變得令人不快。

     “要不是因為那件事,我本來還能忍下去。

    ”溫斯頓說。

    他告訴她凱瑟琳每周同一天晚上強迫他來一遍的令人沮喪的儀式:“她很不喜歡那樣,可是怎麼樣也不能讓她停下來不做。

    你永遠猜不到她怎樣稱呼它。

    ” “我們對黨的義務。

    ”茱莉娅馬上說。

     “你怎麼知道的?” “我上過學,親愛的。

    對十六歲以上的學生每周一次性教育,青年團裡也有。

    他們花很多年時間把它強灌進人們的腦子。

    我敢說在很多人身上是奏效了。

    當然這永遠也說不準,人們總是很虛僞。

    ” 她開始就這一話題發了番議論。

    在茱莉娅眼裡,一切以她自己的性欲為出發點。

    一談到這個問題,她就有極為敏銳的看法。

    跟溫斯頓不一樣,她了解黨的禁欲主義的内在含義:不僅因為性本能會造成一個自成一體的世界,那是黨無法控制的,因而可能的話,一定得把它消滅掉,更重要的,是性壓抑能導緻歇斯底裡,這求之不得,因為它能被轉化成對戰争的狂熱和對領袖的崇拜。

    她是這樣說的: “你做愛時,耗盡了全部力氣,然後你感到愉快,對一切都無所謂。

    他們不能忍受你有這種感覺,他們想要你時時保持精力充沛。

    所有那些來來去去的操練、歡呼、揮舞旗幟等等,都無非是另外的性發洩方式。

    如果你内心感覺愉快,你幹嗎還要為老大哥、三年計劃、兩分鐘仇恨會以及所有别的操蛋玩意兒激動?” 一點沒錯,他想。

    禁欲和政治正統性之間有着直接和密不可分的關系,因為黨想把黨員們的恐懼、仇恨和理智盡失的輕信保持在合适水平,除了抑制某種強烈的本能并把它轉化成驅動力,又有什麼别的辦法?性沖動對黨危險,黨對之加以利用。

    他們對父母本能也照此處理。

    家庭無法在事實上被消滅,人們甚至被鼓勵以差不多古已有之的方式鐘愛他們的孩子。

    另一方面,孩子被有系統地改造得與其父母為敵,被教導監視其父母,并揭發他們的越軌行為。

    家庭實際上成了思想警察的延伸物。

    這樣,每個人就會被十分了解他們的告密者日以繼夜地包圍。

     他的思緒突然又轉回到凱瑟琳身上。

    如果她沒有愚蠢得察覺不到他的觀念不合正統,無疑會向思想警察檢舉他。

    然而此刻讓他想起凱瑟琳的,是那天下午令人窒息的燠熱,他額頭上因此冒出了汗珠,他開始向茱莉娅講述以前發生過的一件事,或者說,是沒有發生過的一件事,那也是在一個悶熱的夏天下午,十一年前的事了。

     那發生在結婚後三四個月,他們在去肯特郡的一次遠足中迷了路。

    他們隻落後其他人一兩分鐘,卻轉錯了向,不久發現走到一個老白垩采石場的邊緣,前無去路。

    邊緣離底部的垂直高度有二三十米,底下全是大石頭。

    他們看不到一個可以問路的人。

    凱瑟琳一意識到他們迷了路,就顯得特别不安,離開鬧哄哄的那群人哪怕隻是一會兒,也讓她有種做錯事的感覺,想盡快沿原路返回,然後向别的方向尋找。

    但就在那時,溫斯頓注意到他們腳下懸崖的裂縫裡有幾叢黃連花,其中一叢有兩種顔色,品紅和磚紅,顯然長在同一條根上。

    他從未見過那種黃連花,就叫凱瑟琳也過去看。

     “你看,凱瑟琳!你看那些花,靠近底下的那一叢,你看到它們是兩種不同顔色的嗎?” 她已經轉過身走了,但還是很不情願地走回來待了一會兒。

    她甚至在懸崖上往前傾着身子看他手指的方向。

    他在她身後不遠處站着,用手扶着她的腰。

    此時,他突然想到他們有多孤單,一個人也看不到,沒有一片樹葉在顫動,沒有一隻小鳥在啼叫。

    在這種地方,不大可能哪裡藏有話筒,而且就算有,也隻能拾音而已。

    那是下午最熱、最讓人想睡覺的時候,太陽火辣辣地照着他們,汗水在他臉上流着,癢癢的。

    他想到…… “你幹嗎不猛推她一下?”茱莉娅說,“換了我就會。

    ” “沒錯,親愛的,你會。

    如果當時的我是像現在這樣,我也會。

    要麼說,我也許會——我不敢肯定。

    ” “你是不是後悔沒幹?” “對,總的說來,我後悔沒幹。

    ” 他們挨着坐在落滿灰塵的地闆上。

    他把她拉向自己,她的頭靠在他肩膀上,她頭發裡好聞的氣味蓋過了鴿子糞味。

    他想,她很年輕,對生活還有點期盼,她不理解把一個礙事的人推下懸崖并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其實那也無濟于事。

    ”他說。

     “那你幹嗎後悔沒幹?” “我隻是喜歡積極的,而不是消極的處事方式。

    在我們參加的這場比賽中,我們無法取勝。

    以某些方式失敗比以别的方式失敗要好一些,如此而已。

    ” 他感到她的肩膀不同意地扭動了一下。

    每次他說出這種話時,她總是跟他意見相左,她接受不了個人總會被打敗是條自然法則。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也意識到自己劫數已定,或早或晚,思想警察會抓到并處死她,然而在她另一半心思中,她相信不管怎樣,有可能構建一個秘密世界,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其中生活,需要的隻是運氣、計謀和膽量。

    她不理解不存在幸福這回事,不理解唯一的勝利是在遙遠的将來,在你死後很久,不理解從你向黨宣戰的那一刻起,你最好想象自己已經是一具屍體。

     “我們是死人。

    ”他說。

     “我們還沒死呢。

    ”茱莉娅倒是實話實說。

     “不是說在肉體上,那要再過半年,一年——五年,可以想象能再活那麼久吧。

    我不怕死。

    你年輕,所以你大概比我更害怕死。

    顯然我們會把死亡盡量往後推,但效果極其有限。

    隻要人類仍然保持人性,生和死便是同等的事情。

    ” “哦,廢話!我跟骷髅,你更想跟哪個睡覺?你覺得活着不好嗎?你來感覺一下:這是我的手,這是我的腿。

    我是真實的,有形的,活着的!你難道不喜歡這樣?” 茱莉娅的身子轉過來,把胸膛緊緊貼着溫斯頓。

    透過工作服,他能感覺到她的乳房,成熟但仍堅挺。

    她的身體好像在把青春和活力傾注進他的體内。

     “是的,我喜歡。

    ”他說。

     “那就别說死了。

    聽着,親愛的,我們要定好下次見面的時間。

    我們還可以回到樹林裡的那個地方,好久沒去了。

    不過你這次去,一定要走另外一條路,我全計劃好了,你坐火車——哎,我還是給你畫出來吧。

    ” 她以那種實際作風,很老練地用手聚攏了一小方塊灰塵,用一根從鴿子窩裡拿的樹枝,開始在地闆上畫地圖。

     4 溫斯頓環視着查林頓先生樓上那個破破爛爛的小房間。

    窗戶旁邊,那張特大的木床已經鋪好,上面放着破舊的毯子和沒蓋枕巾的長枕頭。

    那座有十二小時刻度的時鐘在壁爐台上滴滴答答走着。

    牆角那張折疊桌上,放着上次來時買的那塊玻璃鎮紙,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幽幽閃着光。

     壁爐擋闆那裡,有個破舊的鐵制油爐,一口深底鍋,還有兩隻杯子,是查林頓先生提供的。

    溫斯頓點着油爐并把一鍋水放到上面去煮,他帶來了滿滿一信封勝利咖啡和一些糖精片。

    時鐘指針指向七點二十,其實是十九點二十,她将在十九點半到。

     愚蠢啊愚蠢,他心裡一直在說:這是明知故犯、無緣無故、自尋絕路的愚蠢,在黨員能犯下的所有罪行裡,數這種罪行最不可能掩蓋。

    實際上,他第一次有了這個想法,是在看到折疊桌面反射出的那塊玻璃鎮紙的樣子時。

    不出所料,查林頓先生很爽快地把房間租給了他,他顯然為能賺到幾元錢而高興。

    弄清楚溫斯頓租房間是為了跟情人幽會後,他也沒有流露出震驚或者令人反感的心照不宣的模樣,而是目光前視,泛泛而談起來,帶着一種微妙的神色,給溫斯頓造成的印象是他已經變得處于有形與無形之間。

    他說獨處是件很重要的事情,誰都希望有地方讓他們可以偶爾獨自待一下。

    他們有了這麼一個地方時,對任何一個知情人而言,不再外傳是唯一有禮貌的做法。

    他甚至又加了一句,說那幢房子有兩個入口,其中之一穿過後院通向一條小巷。

    說話時,他好像幾乎就要隐身不見了。

     窗戶下邊有人唱歌,溫斯頓從擋得嚴嚴實實的平紋布窗簾後向外偷看。

    六月的太陽離下山還很早,樓下灑滿陽光的院子裡,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腳步通通響地來回于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正在往繩上夾一溜四方形的小片東西,溫斯頓認出那是尿布。

    那個女人結實得像根巨大的圓柱,長着肌肉結實的紅色手臂,腰上系了一條粗麻布圍裙。

    隻要嘴裡沒噙着衣服夾子,她就會用渾厚的女低音唱道: 這不過是種無用的幻想, 就像四月天般易逝。

     但是一個眼神、一句話和喚起的夢啊, 已經把我的心兒竊取! 過去幾周裡,倫敦到處能聽到這首歌,它是音樂司之下某個科為群衆出版的無數類似歌曲中的一首。

    譜寫這些歌曲時,完全不用人動手,而是由一部韻曲機寫出來。

    然而那個女人能把它唱得悅耳動聽,以至于把那種臭大糞的東西變得幾乎可以稱得上悅耳。

    他能聽到那個女人的歌聲,她的鞋子走在石闆路上發出的刺耳聲音,還有街上小孩子的哭喊聲,遠處還隐隐傳來隆隆的汽車聲,但房間裡似乎安靜得出奇,那是沒有電屏的緣故。

     愚蠢,愚蠢,愚蠢啊!他又想。

    不可想象他們一連幾周都來這個地方而不被抓到,然而對他們兩人來說,有個完全屬于他們的,在室内而且近在咫尺的藏身之處,這種誘惑太大了。

    去過那個教堂鐘樓後,有段時間他們沒辦法再安排會面。

    為迎接仇恨周的到來,工作時間大大延長。

    距仇恨周還有一個月時間,但是随之而來的規模宏大而且複雜的準備活動讓每個人都必須加班。

    終于,他們等來了兩人都不用上班的一天下午,他們商量過要再去樹林裡的那塊空地。

    之前一天的傍晚,他們在街上短暫地見了一面。

    他們在人群中向着對方漸漸走近時,溫斯頓照例幾乎不怎麼看茱莉娅的臉龐,但在很快瞟了她一眼時,發現她的臉色比平時更為蒼白。

     “全吹了,”在覺得安全時,她馬上低聲說,“我是說明天。

    ” “什麼?” “明天下午我去不了。

    ” “為什麼去不了?” “哦,還是那個原因,這次提前了。

    ” 有那麼一陣子,溫斯頓感到火冒三丈。

    認識茱莉娅之後的那個月裡,他對于她的欲望性質改變了。

    一開始,這種欲望中真正性欲的成分很少。

    他們第一次做愛隻是種興之所至的行為,然而第二次以後變了。

    茱莉娅頭發的氣味、嘴裡的味道、皮膚的觸覺似乎已經進入他的内心,或者說進入他周圍的空氣中。

    她已經成為實際上的必需物,他不僅想擁有她,而且覺得有權擁有她。

    茱莉娅說她沒法去時,他有種被她欺騙的感覺。

    但就在此時,人群把他們推到一起,他們的手無意中碰到了。

    茱莉娅把溫斯頓的指尖很快地握了一下,好像那喚起的并非是肉欲,而是愛意。

    他突然想到男人跟女人一起生活時,像這種感到失望的情形肯定屬于正常,一再出現。

    他突然陷入一種發自内心的柔情中,以前他對茱莉娅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他希望他們是已經結了十年婚的夫妻,希望他和她是在大街上一起走着,就像那時候一樣,然而是正大光明、無所恐懼的,說無關緊要的話,買零零碎碎的家庭用品。

    他最希望的,是能有個地方讓他們可以不受打擾地待在一起,也不用感到每次非得做愛不可。

    那天之後的第二天而不是當天,他想到可以租下查林頓先生的房間。

    向茱莉娅提議時,出乎意料的是她欣然同意。

    他們兩人都明白那是種瘋狂而且愚蠢的行為,好像他們故意向自己的墳墓邁近了一步。

    他坐在床邊等待時,他再次想到仁愛部裡的牢房。

    那種注定降臨的可怖之事會在一個人的意識裡進進出出,這堪稱怪事。

    它就在那裡存在着,在未來某個時候,在死亡之前,就跟九十九之後是一百一樣絕無差錯。

    你不可能避開它,但有可能把它往後推,然而恰恰相反,人們會時不時在清醒狀态下故意縮短這段時間,令其提前發生。

     這時,樓梯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茱莉娅突然進了房間。

    她挎了個棕色粗帆布工具包,就是他有時看到她在部裡上下班挎着的包。

    他向前一步,想把她抱到懷裡,她卻很着急地掙開,部分原因是她還挎着工具包。

     “等會兒,”她說,“給你看看我帶了什麼來。

    你有沒有帶那種垃圾勝利咖啡過來?我想你會。

    你可以把它扔掉,因為我們不需要了。

    你看。

    ” 茱莉娅跪在地上一把扯開袋子,把放在上層的扳手和螺絲刀掏出來。

    下層是幾個漂亮的紙包,她遞上的第一個紙包有種模模糊糊的熟悉感覺,裡面裝的是某種沉甸甸、沙子一樣的東西,摸起來很松軟。

     “是糖嗎?”溫斯頓問。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

    這兒還有塊面包——正宗的白面包,不是我們吃的那種操蛋玩意兒——還有一小罐果醬,這兒還有一聽牛奶——你看!這是我最得意的東西,我非得包上一點帆布,因為——” 不過茱莉娅不需要告訴溫斯頓為什麼要把它包起來,那種氣味已經彌漫在整個房間,一種很濃烈的氣味,似乎散發自溫斯頓的童年早期,但即使在如今,也的确偶爾會聞到。

    在某間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之前,這種氣味會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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