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咖啡,”他低聲說,“真正的咖啡。
” “内黨黨員喝的咖啡,這兒有整整一公斤。
” “你怎麼搞到這些東西的?” “都是内黨黨員用的,那些豬猡一樣也不缺,沒有一樣。
不過當然還有服務員、仆人以及能偷到東西的人們會有,還有呢——看,我還弄來了一包茶葉。
” 溫斯頓在她身邊蹲下來,把一個小紙包撕開一角。
“是真正的茶葉,不是黑刺莓葉。
” “最近的茶葉很多,他們攻下了印度還是哪裡。
”她含含糊糊地說,“可是聽着,親愛的,我要你轉過身,三分鐘别看我。
你過去坐在床那邊,别太靠近窗戶。
我叫你轉身你再轉身。
” 溫斯頓心不在焉地透過棉布窗簾往外看。
下面的院子裡,那個紅胳膊女人仍在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闊步來回。
她從嘴裡又取下兩個夾子,帶着深沉的感情唱道: 他們說時間可以愈合一切, 說你早晚都會忘完。
但是多年前的笑容還有淚水, 仍把我的心兒給攪亂! 她好像已經把整首愚蠢的歌曲了記于心。
她的聲音和着怡人的夏日微風往上飄揚着,很悅耳,飽含感情,有種半是快樂半是憂郁的味道。
人們對她會有種感覺,就是如果夏日傍晚無窮無盡,衣物也取之不完,即使讓她那樣待上一千年邊夾尿布邊唱垃圾歌曲,她也會很滿足。
他突然想到,他從未聽過黨員一個人自發性地唱歌。
這件事說來奇怪,那種行為好像多少有點非正統,是種危險的怪癖,如同自言自語。
也許隻是當人們接近餓肚子時,才會去歌唱。
“你可以轉過身了。
”茱莉娅說。
溫斯頓轉過身,有那麼一秒鐘,幾乎沒能認出她來。
實際上,他本以為會看到她赤身裸體,然而不是。
那種轉變比看到她赤身裸體更讓人吃驚:她化了妝。
她肯定是溜到群衆住處的某間鋪子裡買了一整套化妝用品。
她的嘴唇塗得鮮紅欲滴,臉頰搽了胭脂,鼻子上也撲了粉,甚至眼睛下邊也不知用什麼描了描,讓她的眼睛顯得更明亮。
她的化妝技巧并不高明,而溫斯頓在這方面的欣賞标準也不高。
他從未看到或想象過女黨員的臉上會用上化妝品。
化妝後,她的容貌不知好看了多少。
就那樣,在合适的地方描上幾筆,她漂亮了許多,最重要的是,更有女人味了。
她的短頭發和男孩式的工作服更是強化了這種效果。
他把她摟到懷裡時,一股合成的紫羅蘭氣味蹿進他的鼻孔。
他想起那間地下室廚房裡半明半暗的感覺,還有那個女人洞穴般的嘴巴。
那個女人用的是同樣的香水,但在此時,這好像也不重要了。
“還用了香水!”他說。
“對,親愛的,還用了香水。
你知道我接下來要幹什麼嗎?我要找來一件連衣裙穿上,而不是這種操蛋的褲子。
我要穿絲襪,還有高跟鞋!在這房間裡,我要做個女人,而不是黨員同志。
” 他們扯掉身上的衣服并爬到那張特大的紅木床上。
這是他首次在她面前脫光衣服,在此之前,他一直為自己蒼白而瘦削的身子、小腿肚上的靜脈曲張和腳踝上方變了顔色的那一塊感到很難為情。
沒有床單,他們躺在其上的毯子盡管破舊,但是平滑。
那張床的寬度及彈性讓他們兩人都很吃驚。
“裡面肯定長滿了臭蟲,可是誰會在乎呢?”茱莉娅說。
除了在群衆的家裡,人們現在是看不到雙人床了。
溫斯頓小時候偶爾睡過,茱莉娅就記憶所及,從未睡過雙人床。
很快,他們在那裡躺着睡了一小會兒。
溫斯頓醒來時,那座時鐘的指針已經溜到差不多九點的位置。
他沒有動,因為茱莉娅頭枕在他的臂彎上睡着了。
她臉上化妝品的絕大部分都蹭到了溫斯頓的臉上或長枕頭上,一道淺淺的胭脂仍讓她的顴骨顯得美麗。
夕陽的一道黃色光線照射在床腿上,照亮了壁爐,鍋裡的水已經沸騰。
下面院子裡,那個女人已經不再唱歌,街上卻仍然隐隐約約傳來的小孩子的叫嚷聲。
他在模模糊糊琢磨像此時這樣,一男一女在夏日傍晚的涼爽空氣中不穿衣服躺在床上,想做愛就做愛,想聊什麼聊什麼,沒有覺得必須起來不可,隻是躺在那裡聽外面平和的聲音,這在已被消滅的過去是不是一種很尋常的體驗?肯定從來不會是尋常的,不是嗎?茱莉娅醒了,她揉着眼睛,用胳膊肘撐起身來看油爐。
“水都燒幹一半了。
”她說,“我過會兒要起來煮點咖啡,我們還有一小時時間。
你住的公寓什麼時候關燈?” “二十三點半。
” “宿舍裡二十三點關燈。
不過必須在那之前回去,因為——嘿!滾開,你這髒東西!” 她突然在床上一扭身,從地闆上抓起一隻鞋子,像男孩子一樣突然胳膊一掄把它扔向牆角,跟她那天上午在兩分鐘仇恨會時,把詞典扔向戈斯坦因的動作一模一樣。
“什麼?”他詫異地問。
“一隻老鼠,我看見它從護壁闆裡伸出鼻子,那裡有個洞。
不管怎麼樣,我可是把它吓了一大跳。
” “老鼠!”溫斯頓咕哝道,“就在房間裡!” “老鼠到處都有,”茱莉娅又躺下來無所謂地說,“我們宿舍那兒連廚房裡都有。
倫敦有些地方老鼠已經成災了。
你知不知道它們咬小孩子?真的,真的會。
那種地方的街道上,婦女們不敢把嬰兒自個兒放下兩分鐘不管,是那種個頭很大、毛是褐色的老鼠幹的。
最惡心的是,這些東西總——” “别說了!”溫斯頓說着緊緊閉上了眼睛。
“我最親愛的呀!你臉色蒼白。
怎麼回事?老鼠讓你不舒服?” “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數老鼠了!” 她把自己貼緊溫斯頓,四肢纏在他身上,像是在用她的體溫讓他放心。
他沒有馬上睜開眼睛。
很長一陣子,他有種回到了他不時會做的噩夢中的感覺。
基本上總是完全一樣:他站在一堵黑暗之牆的前方,牆那邊是某種無法忍受、恐怖得不敢面對的東西。
在夢裡,他最基本的感覺總是在自欺欺人,因為他其實知道那堵黑暗之牆後面是什麼。
他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就像從大腦上扭下來一塊,他甚至本來能把那種東西拖出來,但總是在還沒有發現那是什麼之前醒來。
不知為何,它總是跟他打斷茱莉娅的話時,她正說着的東西有關。
“對不起,”他說,“沒什麼,我讨厭老鼠,如此而已。
” “别擔心,親愛的,以後我們不會再有那種髒東西了。
走之前,我會用帆布把洞塞住。
下次來這兒時,我要帶些灰泥把它封得嚴嚴實實。
” 那個驚慌失措的黑色時刻已經差不多快被忘掉了。
他略微感到難為情,靠着床頭坐了起來。
茱莉娅起了床,穿上工作服,開始煮咖啡。
深底鍋裡冒出的氣味濃烈而令人興奮,他們關上窗子,以防别人在外面聞到而好奇。
比咖啡味道更好的,是加了糖的綿滑口感。
用了許多年糖精後,溫斯頓幾乎忘了還有糖這種東西。
茱莉娅一隻手揣在口袋裡,另一隻手拿着一塊抹有果醬的面包在房間裡随意走動,冷淡地掃視着書架,指出最好該怎樣修理一下那張折疊桌,猛地一下坐到那張破扶手椅裡,看它坐着是不是舒服,而且多少算是饒有興味地研究那座古怪的時鐘。
她把玻璃鎮紙拿到床上,好在亮一點的地方看,他把它從她手裡拿過來,它柔和如雨水一般的樣子總讓他心醉神迷。
“你覺得它是幹嗎用的?”茱莉娅問他。
“我覺得它什麼也不是——我是說我覺得它沒做過什麼用,這就是我喜歡它的原因。
它是他們忘了篡改的一塊曆史,是來自一百年前的一則信息,如果你知道怎樣讀的話。
” “那幅畫,”她示意對面牆上的版畫,“會不會有一百年?” “還要早些,我想會有兩百年。
沒法确定,如今不可能發現哪樣東西有多少年曆史了。
” 她走過去看那幅版畫。
“那東西就是在這兒露了一下頭。
”她說着用腳踢了一下那幅畫正下方的護壁闆。
“這是什麼地方?我以前在哪兒看到過。
” “那是座教堂,或者至少以前是,叫聖克萊門特的丹麥人。
”他又想起查林頓先生教給他的那首押韻詩的片段,有點懷舊似的又說:“‘橘子和檸檬。
’聖克萊門特教堂的大鐘說!” 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她往下接道: “你欠我三個法尋。
”聖馬丁教堂的大鐘說, “你什麼時候還我?”老百利
“誰教你的?”他問道。
“我爺爺,小時候他經常給我念。
我八歲時他被蒸發掉了——不管怎麼樣,他失蹤了。
我不知道什麼是檸檬。
”她又随口說道,“我見過橘子,是圓圓的黃色水果,厚皮。
” “我記得什麼是檸檬,”溫斯頓說,“五十年代的時候很常見,酸得聞一下就能把牙齒給酸倒。
” “我敢說那張畫後面有臭蟲,”茱莉娅說,“我哪天把它取下來好好打掃一下。
我想差不多該走了,我得馬上把這妝給洗掉。
真煩人!等會兒我再把你臉上的口紅擦掉。
” 溫斯頓在床上又待了幾分鐘。
房間内正在變暗,他往光亮處挪了一點,盯着看那塊玻璃鎮紙。
它讓人百看不厭之處,不是珊瑚,而是玻璃内部。
它很厚,但又幾乎像空氣一樣透明。
那塊玻璃的表面像天空的穹頂,包容了一個小小的世界,各種特點無不具備。
他感覺能夠進入其中,而實際上他已經身處其中,跟那張紅木床、折疊桌還有鋼雕版畫及鎮紙本身一起都在其中。
鎮紙就是他所在的房間,珊瑚是茱莉娅和他自己的生命,被固定在清澈透明的玻璃中心,并成為一種永恒之物。
5 塞姆消失了。
有天上午,他沒上班,幾個不長腦子的還在議論他怎麼不來上班,第二天就沒人再提起他。
第三天,溫斯頓去檔案司的前廳看布告牌。
其中有則布告是印出來的象棋委員會成員名單,塞姆一直是該委員會的成員。
它看上去跟以前的成員名單一模一樣——除了少一個名字,什麼都沒劃掉。
這就夠了,塞姆已不複存在,他從未存在過。
天氣炎熱難耐。
迷宮般的部裡面,沒窗戶的空調房間裡保持正常溫度,但外面的人行道能灼傷行人的腳闆,高峰時地鐵裡的惡臭更是能把人熏死。
為仇恨周的準備活動進行得如火如荼,部裡所有工作人員都在加班加點地工作。
遊行,開會,閱兵,演講,蠟像展覽,電影展,電屏節目,這些都得安排。
還必須搭起攤位、制作模拟像、撰寫标語、譜寫歌曲、散播謠言、僞造照片等等。
小說司裡茱莉娅所在的部門已經暫停長篇小說生産,而是趕制出一系列有關敵人暴行的小冊子。
溫斯頓在正常工作之外,每天花費大量時間翻看過去《泰晤士報》的檔案,對将在講話裡引用的新聞進行改動或者潤飾。
一群群喧鬧的群衆深夜在街上閑逛時,市裡有了種奇特的火熱氣氛。
跟以前比起來,火箭彈轟炸得更頻繁了,有時候在很遠的地方,還傳來巨大的爆炸聲。
誰都不明所以,因此謠言四起。
一首即将作為仇恨周主題歌的新歌(叫做《仇恨之歌》)已經譜寫了出來,正在電屏上沒完沒了地播放。
它有種野蠻的、咆哮般的節奏,不能準确稱之為音樂,而和擂鼓聲類似,它和着行軍步伐聲由幾百個嗓門吼出來,令人不寒而栗。
群衆一下子就喜歡上了它,在午夜大街上,它和仍受歡迎的《這不過是種無用的幻想》此起彼伏。
帕森斯家的孩子用梳子和一片衛生紙沒日沒夜地吹,令人無法忍受。
溫斯頓晚上比以前更忙碌了。
由帕森斯組織的一隊隊志願者在為仇恨周布置街道、縫旗幟、貼宣傳畫、在樓頂上樹旗杆,還冒着危險在街道上拉鐵絲以攔截火箭彈。
帕森斯吹噓說單在勝利大廈,就要亮出四百米長的彩旗。
他本性盡顯,快樂得像隻百靈鳥,炎熱加上體力勞動,讓他有借口在晚上穿回了短褲和開領襯衫。
他無處不在,總在推、拉、鋸、砸、即興出點子、跟每個人說笑并佐以同志式的鼓勵,而且從他身上的每處褶子,都在向外散發着似乎源源不絕的刺鼻汗臭。
一張宣傳畫突然出現在倫敦各處,沒有說明文字,隻有一個面目猙獰的歐亞國士兵形象,有三四米高,長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蒙古人種臉龐,腳蹬巨大的皮靴,正在大步往前跨,沖鋒槍端在臀部的高度。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張宣傳畫,被用透視畫法放大的沖鋒槍槍口總是正對着你。
這張宣傳畫已經貼上了每堵牆上的空白處,甚至在數量上超過了老大哥的肖像畫。
群衆一向對戰争缺乏興趣,這次也被鞭策進入周期性的愛國主義狂熱中。
似乎要與普遍的情神狀态保持一緻,這一期間火箭彈比以前炸死的人更多。
有一顆落到了位于斯泰普尼區的一家電影院,幾百人被埋在廢墟之下。
那一帶居住的所有人都上街參加了一次綿延不絕的葬禮,為時幾小時之久,葬禮實際上變成了洩憤大會。
還有顆炸彈落到一塊作為遊樂場的廢地上,幾十個小孩子被炸成碎塊。
後來又舉行了幾次憤怒的示威活動,戈斯坦因的模拟像被投入火中,幾百張歐亞國士兵的宣傳畫被撕下來以助火勢,有些商店在混亂中被洗劫。
後來還有傳聞,說有間諜在通過無線電為火箭彈指引方向。
有對老夫婦被懷疑有外國血統,他們的房子因此被燒毀,兩人都窒息而死。
查林頓先生鋪子上面的房間,每次他們隻要能去,就會并排躺在打開的窗戶下面那張沒鋪床單的床上,為了涼爽而赤着身子。
老鼠再也沒有露過頭,臭蟲卻在炎熱中猛烈繁殖,但好像那也無關緊要。
不管肮髒還是幹淨,那房間就是天堂。
他們一到,便到處撒上一些黑市上買來的胡椒粉,然後扯掉衣服汗流浃背地做愛。
睡了一覺後,會發現臭蟲正在集結,準備大規模反攻呢。
六月份,他們幽會了六七次。
溫斯頓戒掉了不分什麼時候都喝酒的習慣,似乎不再有那種需要。
他長胖了一些,靜脈曲張潰瘍也好了,腳踝上方的皮膚上,隻留下褐色的一小塊,早上的那陣咳嗽也不再發作。
日常生活不再不可忍受,他也不再有向電屏做鬼臉,或者扯着嗓子喊髒話的沖動了。
他們現在有了個安全的藏身之地,幾乎像是個家,就連他們見面的次數很少,以及每次隻能在一起幾個小時,也好像不算是件苦事。
重要的是鋪子上面的房間還存在。
知道它還在那裡,完整無損,就幾乎相當于已身處其内。
那個房間自成一統,是一塊袖珍的過去,絕了種的動物可以在其中徜徉。
溫斯頓想到查林頓先生就是另外一種絕種動物,上樓前,他通常總要跟查林頓先生說上幾分鐘話。
老頭兒似乎很少或者說從不外出。
另一方面,他好像幾乎沒什麼顧客。
他像個鬼魂般,活在很小的陰暗鋪子和更小的廚房之間,他在那間廚房裡做飯,裡面除了别的東西,還有台老得讓人不敢相信的留聲機,有個巨大的喇叭。
他好像為有機會說話而高興。
在那堆分文不值的貨品中間走動時,他長長的鼻子、厚厚的眼鏡片,套着絲絨夾克的肩膀彎得低低的,總讓他隐約有種收藏家的樣子,而不是個生意人。
他會以略帶熱情的神态,用手指摸弄一片廢品之類的東西——瓷制瓶塞,破鼻煙壺塗了顔色的蓋子,仿金項鍊盒,裡面放着一绺某個久已不在人世的嬰孩的頭發——從來不說溫斯頓應該買下,而是說他應該欣賞一下。
跟他說話,就像聽一個破舊的音樂盒發出的丁當聲。
他從自己的記憶角落裡,又扯出一些已被忘掉的押韻詩片段,一首關于二十四隻黑八哥,一首關于長着彎彎角的奶牛,還有一首關于可憐的公知更鳥之死。
“我剛好想到您也許感興趣。
”每次他想起新的一首時,就會自我解嘲地輕輕笑着這樣說。
不過他從來隻能記起幾行而已。
他們兩人都知道——從某種意義上說,從來不曾忘記——現狀不會長久。
有時,死亡正在迫近這一事實似乎跟他們躺在身下的那張床一樣觸摸得到,他們會以絕望般的縱欲心理緊緊摟抱,就像一個将入地獄的靈魂在鐘聲敲響前五分鐘,緊緊抓住最後些許快樂。
然而還有些時候,他們不僅幻想自己是安全的,還幻想會是天長地久。
隻要能真的待在這個房間裡,兩人都感覺不會身遭不測。
去那個房間不容易,也是危險的,但它本身是個避難所。
溫斯頓盯着玻璃鎮紙中心時,感覺好像能進入那個玻璃世界,一到裡面,時間就可以凝固。
他們經常随心所欲地做起關于逃避的白日夢,他們的好運将永遠持續下去,他們會像這樣,在餘生繼續這種秘密行為。
要麼凱瑟琳會死去,通過精心的安排,他和茱莉娅能結成婚;要麼會一同自殺;要麼會藏匿起來,把自己改變得讓别人認不出,學會用群衆的口音說話,在一間工廠找到工作,然後在某條小街上不為人察地過一輩子。
那全是胡思亂想,他們也都知道,現實中,他們無路可逃。
即使是唯一可行的計劃,即自殺,他們也無意行之。
一天天,一周周,得過且過,在沒有未來的當下消磨度日,這似乎是種不可遏止的本能,好像隻要有空氣,人的肺總要吸進下一口空氣一樣。
有時,他們也會談論要采取積極行動跟黨對着幹,然而對如何走出第一步心裡沒數。
就算傳言中的兄弟會真的存在,如何加入仍是個難題。
他跟她說了他和奧布蘭之間有着或者說似乎有着的奇特親近感,還有他時不時會感到的那種沖動,簡單說來,就是走到奧布蘭面前,宣稱自己是黨的敵人,并請他幫助自己。
很奇怪的是,這在她看來并不是種輕率至極的舉動。
她習慣從别人的面龐來判斷别人。
對她來說,溫斯頓因為一個眼神而認為奧布蘭可以信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再者,她想當然認為每個人,或者說幾乎每個人私下都仇恨黨,覺得安全的話,都會違反規定。
但她不相信存在或者有可能存在廣泛而有組織的反抗活動。
她說關于戈斯坦因及其地下部隊的傳言都無非是一派胡言,是黨為了自身的目的編造出來的,你不得不裝作相信。
在無數次黨的集會以及自發示威活動中,她一直是用最大嗓門呼喊的那群人中的一員,要求處死她從未聽說過其名字的人,但對他們據稱犯下的罪行,她卻一點也不相信。
進行公審時,她參加了青年團派出的分隊,從早到晚包圍着法院,隔一陣就呼喊:“處死賣國賊!”兩分鐘仇恨會裡,她在大聲辱罵戈斯坦因方面,總比别人喊得響,但對戈斯坦因是何人,以及他代表何種主義隻有極為模糊的印象。
她是革命後長大的,年輕得不記得五六十年代時發生過的意識形态之戰,她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