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星、木星或金星那麼遙遠。
我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狂風迎面襲來,我忘記了大地,忘記了可愛的粉紅的О-90。
但大地依然存在,遲早總要返回大地,而我隻是閉上眼睛不去看我的性生活安排表上标有О-90名字的那個日子罷了……
今天晚上,遙遠的大地顯示了它的存在。
遵照醫囑(我真心誠意,的确真心誠意地希望病體康複),我在幾條筆直而空曠的玻璃街道上散了整整兩個小時的步。
人人都按照《作息條規》坐在大課室裡聽課,隻有我一個人……其實這是一個很反常的場面。
試想,一根手指被從整體,也就是手掌上砍掉,而這根被砍掉的手指在玻璃人行道上彎腰弓背、蹦蹦跳跳地跑着。
這根手指就是我。
最奇怪而又最反常的是,這根手指根本就不願意留在手掌上,不願意和别的手指待在一起。
要麼就這樣,光杆一個,要麼……也罷,我也不必再隐瞞什麼了:要麼就和她在一起,通過肩膀,通過糾結在一起的手指,把我自己全部注入她的身體……
我回到家裡時,夕陽已經西下了。
夕陽粉紅色的餘晖映在玻璃牆上,映在蓄能塔的金色塔尖上,映在迎面走來的号民們的笑聲和語聲上。
說來很奇怪,即将熄滅的落日餘晖的照射角度,和剛剛燃起的旭日朝晖是完全一樣的,然而兩者的景象卻截然不同,那粉紅色的霞光也不同:現在它十分甯靜而略帶苦澀,到了明早它将變得明快而喧鬧。
在樓下的大廳裡,管理員Ю從一堆灑滿落日餘晖的信件當中抽出一封信遞給了我。
我再次說明,這是一位很受尊敬的女人,而且我還确信,她對我懷有極其美好的感情。
雖然如此,我每次看到她那張雙頰下垂的魚鰓臉,不知怎麼總感到不舒服。
Ю用她那隻骨節凸起的手遞信給我時,長歎了口氣。
但是,這聲歎息隻不過輕輕地撩了一下把我與外界隔開的帷幕而已,因為我當時正把全副精神貫注在我雙手捧着的那封顫抖的信上——我毫不懷疑,那信是I-330的。
這當口兒我又聽到了第二聲歎息,聲音是那麼清晰,是加了兩條着重線的,以至于我把目光從那封信上移開了,于是我看見:在兩片魚鰓之間,透過因害羞而低垂的眼睛閘門露出了深情的、哀怨的、令人目眩的笑容。
然後她說:
“您好可憐喲,好可憐。
”又是一聲歎息,這一次是加了三條着重線的,随後又朝那封信微微地點了點頭(由于職務的緣故,她對信的内容當然是了解的)。
“不,說實話,我……可是究竟為什麼?”
“不,不,我親愛的,我比您自己更了解您。
我早就在觀察您了,并且看得出,您需要一個閱世很深的人和您在生活中攜手同行……”
我感到全身都貼滿了她的微笑,這倒像是一帖膏藥,可以用來治療我手中那封顫抖的信将要加給我的創傷。
末了,她透過羞澀的眼睛閘門,用極低的聲音說:
“我想一想,親愛的,我想一想。
您盡管放心:一旦我有了足夠的勇氣……不,不,我還是應當先想一想再說吧……”
偉大的造福主啊!難道我真的命中注定……難道她真的想說……
我兩眼一片昏花,看到的是成千上萬條正弦曲線,手中那封信不是在顫抖,而是在跳動。
我走近牆邊明亮的地方。
那兒的陽光逐漸暗淡下來,在我身上、地闆上、我手上、那封信上灑下了越來越濃重的、殷紅色的、凄涼的餘晖。
信拆開了,趕快看署名是誰——不是I-330,是О-90……這是第一道傷口。
信箋的右下角有一片漫散開來的墨漬,這兒濺上了墨水——這是另一道傷口。
我讨厭污漬,無論是墨漬還是别的什麼漬,我都讨厭。
我知道,要是在從前,看到這種污痕,我隻是感到不舒服,感到礙眼而已。
可是現在,這麼一個小小的灰點倒好像是一片烏雲,看到它我的心情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陰郁。
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也許又是那個“心靈”在作怪?
信:
您知道……也許您并不知道……我無法有條不紊地寫下去——也顧不上許多了。
現在您知道,對于我來說,離開您就連一個白晝、一個清晨、一個春天都不複存在了。
因為R-13對于我隻不過是……唉,這對您倒是無關緊要。
不管怎樣,我對他還是十分感激的。
這些日子裡如果沒有他,我一個人真不知會怎麼樣……在這些個日日夜夜裡,我仿佛度過了十年,也或許是二十年。
我的房間好像不是方的,而是圓的。
我沒完沒了地兜圈子,兜了一圈又一圈,結果都是一樣的,沒有任何出路。
我不能沒有您,因為我愛您。
我看得出來,我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那個女人,您現在誰也不需要。
您也明白嘛,既然我愛您,我就應該……
隻消再有兩三天的時間,就可以把支離破碎的我好歹修補起來,哪怕能稍許像原先的О-90就行。
我就親自前去申請,注銷我對您的登記。
這樣您一定會感到好些,這樣您一定會感到很好。
我今後永遠不再來了……
别了!
О-90
永遠不再來了。
這當然好,她說得對。
可是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