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既有刺,又有蜜。
是啊,義務……我在心裡默默地翻看着最近寫的幾篇筆記。
的确,沒有一處提到我其實有義務如何如何……
我沉默不語,隻是忘情地笑着(看上去一定很蠢)。
我看着她的瞳孔,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每個瞳孔裡都看到了我自己:隻有一毫米大的小不點兒的我,關在這兩個小不點兒的溫馨牢房裡。
接着又是——兩隻蜜蜂——嘴唇,花開時甜蜜的疼痛……
我們号民每人心裡都裝着一個無形的節拍器,發出輕微的滴答聲。
因此我們無需看表就知道時間,誤差不超過五分鐘。
可是這時候我心裡的節拍器停了,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驚慌之中從枕頭下面抓起裝有鐘表的号牌……
感謝造福主,還有二十分鐘!但是,這些短得可笑的分分秒秒,跑得像秃尾巴兔子那麼快,而我還有那麼多的話要對她說。
我把我的一切都講給她聽:О-90的信,我使她懷上孩子的那個可怕的夜晚。
不知為什麼還談了我童年時代的事:數學老師噼裡啪啦,——1,還有我第一次參加全民一緻節的情形——那天我哭得很傷心,因為在這樣的日子裡,我卻在統一服上發現了一塊墨水漬。
I-330擡起了頭,用胳膊肘撐着坐在那裡。
她嘴角下方兩道長而深的紋路和兩道吊起的黑眉毛,恰好組成一個X。
“也許到了那一天……”她欲言又止,眉毛的顔色更濃重了。
她拉起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說:“告訴我,你不會忘記我吧,你會永遠記住我吧?”
“你為什麼問起這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I,我親愛的?”
I-330沒有回答,她的目光已經繞開了我,越過了我,注視着遠方。
我突然聽見風仿佛在用巨大的翅膀拍打着玻璃(當然風是一直在刮着的,隻是我這會兒才聽見),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綠色長城上空那些叫得刺耳的飛鳥。
I-330甩了甩頭,好像在抖落什麼。
她再一次與我全身接觸片刻,就像飛車在着陸前彈跳着瞬間觸到地面一樣。
“好啦,把我的長筒襪遞給我!快!”
長筒襪就扔在我的桌子上,就在打開的193頁手稿上。
我在慌亂中把手稿碰落到地上,散得七零八落,怎麼也無法按順序把它理好。
最糟糕的是,即使理好了,也不會真的條理分明了——那些溝溝坎坎、坑坑窪窪,那些未知數依然會留下來。
“這樣我受不了,”我說,“就說現在吧,你在這兒,就在我的身旁,可是總覺得好像是在古代那種不透明的牆外,我隔着牆聽得見窸窣聲、說話聲,但聽不清說的是什麼,不知道牆外邊是什麼。
這樣我受不了。
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那次在古屋時我去的是什麼地方,那些地下長廊是什麼,那個醫生又是怎麼回事。
也許這一切都是子虛烏有?”
I-330把雙手搭在我的肩上,慢慢地,深深地進入我的眼睛裡。
“你想知道這一切嗎?”
“是的,我想知道。
我應當知道。
”
“你敢跟我去任何地方,并且跟到底嗎?無論我帶你去哪兒,你都不怕嗎?”
“是的,去任何地方我都不怕!”
“很好。
我答應你,等節日一過,隻要……哦,對了,我總是忘記問你,你們的‘一體号’怎麼樣,快了吧?”
“不,你把話說完,‘隻要’什麼?你又來了不是?‘隻要’什麼呀?”
她走到了門口才說:“你自己會看到的……”
隻剩下我一個人。
她隻留下一股淡淡的氣味,那氣味很像長城外邊一種甜甜的、幹幹的黃色花粉,還有就是深印在我腦海裡的那些鈎形的問号。
它們很像古人用來釣魚的魚鈎(見于史前博物館)。
……為什麼她突然問起“一體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