樣子就好像我很大,而她很小很小,隻是我身上的一小部分。
這和我同I-330在一起時截然不同,我現在覺得,這種情形倒很可能和古人對待他們的私有子女有些相似。
從下面,從她捂着臉的手指縫裡傳出微弱的聲音:
“我每天夜裡……我受不了——萬一我被他們醫好……我每天夜裡都是孤零零的,在黑暗中想着他——他長得什麼樣,我怎麼能把他……那樣我的生活就沒有依托了——您明白嗎?所以您應該——您應該……”
我的心情很矛盾,但我的的确确相信我有責任。
它之所以矛盾,是因為白的不能同時又是黑的,責任和罪行不可能彼此等同。
也許生活中既沒有黑,也沒有白,而顔色隻取決于基本的邏輯前提。
既然這個前提是我非法地使她懷了孩子……
“好啦,别這樣,千萬别這樣……”我說,“您明白嗎?我應該帶您去見I,這我上次跟您提過,好讓她……”
“是的……”(聲音很低,捂着臉的手沒有放下來。
)
我扶她站了起來。
我們默默地走在暮色漸暗的街上,各自在想心事,想的也許是同一件事。
我們穿行于死寂的鉛灰色房屋之間,強勁的風像樹枝一樣抽打在臉上……
在某一個透明的精神緊張點上,我透過呼嘯的風聲,聽見身後響起熟悉的、仿佛踩在水坑裡的腳步聲。
在轉彎的地方我扭頭一看:在倒映在模糊的玻璃路面上疾飛着的烏雲中,我看見了S-4711。
我的胳膊頓時不聽使喚了,不合節拍地亂甩起來。
于是我就大聲對О-90說,明天……對,明天“一體号”首航試飛,這将是一次破天荒的、驚心動魄的壯舉。
“想想看!平生第一次到這座城市以外的地方去看看——誰知道綠色長城那邊什麼樣呢?”
О-90圓瞪着藍眼睛驚羨不已地看着我,看着我無緣無故刷刷地亂甩胳膊。
但我不容她插言,我隻管一個勁兒地說下去。
可是說歸說,我卻在暗自思考着。
一個念頭在我的腦袋裡嗡嗡叫着,乒乓敲着——這隻有我自己能聽得見:“這樣不行……得想個辦法。
絕不能把他引到I-330那兒去……”
本來應該向左拐,我偏往右邊拐去。
一座橋像奴隸似的拱起脊背在恭候我們三人:我、О-90和後面那個S-4711。
對岸的屋宇燈火通明,燈光灑在水面上,化作千萬顆狂亂跳動的火花,顆顆火花都濺上了瘋狂的白色泡沫。
風嗚嗚地吼着,仿佛半空中拉着一條纜繩般的低音琴弦。
透過低音似的風聲,一直可以聽到背後……
我們來到了我住的那幢樓房。
О-90在門口停下,嘀咕起來:“不是這兒!您不是答應……”
但我沒等她說完,就急忙把她推進門裡,我們走進裡面的前廳。
在管理員小桌那兒,隻見那對熟悉的、松弛下墜的腮頰,激動得直呼扇。
周圍是擠得密密層層的号民——在争論着什麼。
二樓扶欄上有些人在探頭探腦,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跑下樓。
不過,這些還是等以後再說吧……眼下我趕緊把О-90拉到對面的角落裡,背朝着牆坐了下來(我發現牆外有一個大腦袋的人影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掏出了筆記本。
О-90坐在椅子裡像洩了氣的皮球,慢慢地癟了下去。
仿佛統一服裡的軀體在蒸發,在融化,隻剩下一件空蕩蕩的衣服和一雙空洞洞的眼睛——那藍色的空洞簡直能把人吸進去。
她滿臉疲憊地說:
“您幹嗎帶我到這兒來?您是不是騙了我?”
“不是的……小聲點!往牆外看,那邊……看見了吧?”
“是的。
有個影子。
”
“他一直跟在我後面……我去不成了。
您明白嗎,我不能去。
我現在給I-330寫幾句話,您帶上字條,自己去吧。
我知道,他會等在這兒的。
”
她統一服裡那個逐漸豐滿起來的軀體又有了生機,腹部也略微變圓,臉上浮現出朝霞般淡淡的紅暈。
我把字條塞進她冰冷的手指裡,緊緊地捏了一下她的手,最後一次端量了一下她的藍眼睛。
“永别了!也許有一天還會……”
她抽出了手,彎腰弓背慢吞吞地走開。
走了兩步就很快轉過身來,又回到我的身邊。
她嘴唇不斷地翕動着,她用嘴巴、眼神乃至整個身體向我不停地訴說着同一句話,而臉上卻挂着令人不忍目睹的苦笑和傷感……
然後這個木片般的小人兒彎腰弓背地走到了門口,牆外映出她小小的身影,她頭也不回就很快地走了,越走越快……
我走到Ю的小桌前。
她激動而又氣憤地鼓動着腮幫子對我說:
“您瞧,個個都好像發瘋了!這個人就硬說他在古屋附近親眼看見了一個什麼人——光着身子,渾身是毛……”
在已經稀少了的、個個臉紅脖子粗的人群裡,有一個聲音插話說:
“沒錯!我再說一遍,我是看見了。
”
“您看,多麼蹊跷,啊?他這不是癡人說夢嘛!”
“癡人說夢”幾個字她說得如此自信,如此堅定,使我不禁自問:“這些時候,我和我周圍發生的那些事,其實也是一場夢吧?”
可是我看了一眼自己那雙毛茸茸的手,不禁又想起I-330的話:“你的身上肯定也有幾滴陽光和森林的血。
也許正因為這個,我才對你……”
不,幸好這不是夢。
不,很不幸,這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