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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之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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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哧、結結巴巴地把所有的事、把筆記裡記下來的事都說了。

    我說到了真正的我和毛茸茸的我,說到了她當時對我的手都說了些什麼話——對,一切都正是從這兒開始的。

    還說到了我當時如何不願意履行義務,如何自己欺騙自己,她又是怎樣弄到假證明的,我又是怎樣一天天生鏽變質的。

    也說了地下長廊以及長城外面的事…… 我拉拉雜雜、淩淩亂亂地把這些事說了一遍,常常卡殼,找不到合适的詞句。

    他那兩片撇歪着的、雙折彎的嘴唇含着譏笑,不時地把我所需要的詞句遞過來,我則感激地連連點頭稱是……突然,我發現(怎麼可以這樣呢?),已經是他在替我說話了,而我隻是在一旁聽着,并且連聲說着:“對,可是後來……正是這樣,對,對!” 我感到領口周圍開始發涼,好像塗了乙醚似的,于是我很難為情地問道: “怎麼會呢……這件事您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的臉上又是一絲冷笑,仍舊沉默不語,嘴撇得更加厲害……然後才開口: “我看您總是想對我隐瞞一些情況。

    比如說,您把您在長城外邊見到過的人都一一說了一遍,可是有一個人卻被您漏掉了。

    您敢說沒有嗎?您記不記得您在那邊曾經看見我一閃而過?對對,那是我。

    ” 鴉雀無聲。

     突然,仿佛有人給了我當頭一棒,使我不知羞恥地猛然醒悟:原來他也是他們的人……而我的全部經曆,我的全部磨難,我拼死拼活、竭盡全力、當作功績呈報上來的一切,就像古老的亞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1]一樣,隻能博得一笑而已。

    亞伯拉罕把刀舉過頭頂正要砍殺他的兒子時,突然天上有一個聲音說:“不必認真!我不過開了個玩笑……” 我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那副越來越扭歪的冷笑,雙手撐着桌子的邊緣,和椅子一起慢慢地滑離了桌子,然後,仿佛把自己一下子抱在懷裡,沖過喊叫聲,沖過台階,沖過一張張嘴巴,倉皇而逃…… 我不記得我是怎麼跑到了下面地鐵站的一間公廁的。

    在地面上,一切都在毀滅,曆史上最偉大、最有理性的文明正在土崩瓦解,而這裡不知是由于什麼人的捉弄,一切照舊,美好如初。

    四壁熠熠生輝,流水潺潺,令人舒暢,還有那可聞不可見的、行雲流水般的音樂……隻要想一想:這一切都在劫難逃,這一切都将湮沒于荒草之中,這一切都将隻能在“神話”中聽到…… 我禁不住放聲悲歎。

    就在這時,我感到有人在親切地撫摸我的肩頭。

     原來是我那位鄰居,他坐在我左邊的位子上。

    他那秃頂的前額像一個巨大的抛物面,上面的皺紋像一行行無法辨認的黃色字迹,而那些字記述着我的故事。

     “我理解您,我完全理解,”他說,“不過還是請您冷靜下來,不必這樣。

    這一切都會恢複的,肯定會恢複的。

    關鍵是要讓人們都了解我的發現。

    您是第一個得知這件事的人。

    我計算出來了,無窮大是不存在的!” 我大惑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沒錯,沒錯,我是在對您說:無窮大是不存在的。

    如果宇宙是無限的,那麼宇宙間物質的平均密度就應當等于零。

    可是我們知道,它不等于零,所以宇宙是有限的。

    宇宙呈圓球形,其半徑的平方r2等于平均密度乘以……隻要我計算出這個系數,我就能……您明白嗎,一切都是有限的,都是簡單的,都是可計算的。

    隻要計算出來這個系數,我們就将取得哲學上的勝利。

    可是您,尊敬的先生,您妨礙了我,您大喊大叫,使我無法完成這項計算……” 我說不清,究竟是什麼使我為之震驚,是他的發現呢,還是他在這個世界末日到來的時刻所表現出的執着:他手裡(直到這會兒我才發現)拿着一個筆記本和一把對數計算尺。

    我明白了,即使一切都毀滅了,我也必須把我的這些筆記完整地保留下來,這是我的義務(是我對各位親愛的不相識的讀者應盡的義務)。

     我向他要了一張紙,就在此處寫下了這最後幾行…… 我正要點上一個句号——像古人在掩埋死人的墓穴前插上十字架的時候,鉛筆突然一抖,從我的指間掉了下去…… “喂!”我拉了一下那位鄰居,“喂,我在跟您說話!您必須——您必須回答我:在您那個有限的宇宙終止的地方又是什麼呢?再往前是什麼呢?” 他沒來得及回答——上面的台階上響起了腳步聲…… [1]上帝為了考驗亞伯拉罕(猶太人的始祖)的忠誠,命他獻出兒子以撒作為祭品。

    正當他舉刀要殺以撒時,上帝派天使阻止了他。

    這個故事源自《聖經·舊約》。

    ——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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