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了。
山火早已撲滅,也沒有哪一戶人家被火燒到。
我們都以為瘦老頭肯定死了,各自回到家裡才知道,他非但沒死,還将園子裡的菜收了,一籃一籃地送到了我們各自的家裡。
大人們都說,為了打聽清楚我們都是誰家的孩子,他真是費了不少口舌。
還說,他誇我們都是守信譽的孩子。
“從沒有誰誇過我們那幾個淘小子,明明是他自己一言九鼎,卻反過來誇我們守信譽,使我們都慚愧極了。
難道沒忍心糟蹋他的園子也能算守信譽嗎?那麼,做守信譽的人也太容易了呀!于是我們一起去謝他,他園子裡的菜秧已經拔起來,堆在一角;小木闆房前後的花,也顯然被撸過籽了。
而他正在吃飯,不過就是喝着碗裡的玉米面糊糊,就着小盤裡的一點兒什麼鹹菜條而已。
屋裡這兒那兒,卻不見有什麼菜的影子。
我們問他為什麼不給自己也留些菜呢?他說他不願吃菜,隻願吃小盤裡那種鹹菜。
“我們一時便都失語,由我替大家吭吭哧哧說了兩句謝他的話,皆轉身想走。
他不讓我們立刻離去,放下碗筷,從一個紙盒郵包裡取出些小塑料袋,一一塞在我們手中,告訴我們那是榨菜。
從小在北方林場長大的我們,頭一次聽說‘榨菜’兩個字。
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時,就都撕開小塑料袋嘗起來。
這一嘗不要緊,哪個都管不住自己了。
榨菜真好吃呀,嫩嫩的,脆脆的,微酸微鹹微辣,與我們北方的任何一種鹹菜的滋味都不同,也比我們所吃過的任何一種北方鹹菜都爽口。
在當年,我們北方人家腌的鹹菜,無非就是疙瘩頭鹹蘿蔔什麼的,我們早都吃煩了。
蒜茄子固然是好吃的,但一般人家是舍不得把茄子也腌了的。
縱使舍得腌點,往往也要留着待客,或春節才吃。
你可想而知,榨菜對于我們,不啻是種美食。
我們一會兒就都把各自的一小袋榨菜吃光了,一個個卻還想吃。
當然地,一進家門,就都喝水。
“過了幾天,我們聚在一起,一商議,一塊兒撿了些幹枝子給瘦老頭送去當柴燒。
其實個個都明白,那是借口,還不是希望能得到那麼一小袋榨菜嘛!瘦老頭見了我們特别高興,也十分感動于我們的好意。
但是,卻沒再給我們榨菜。
他問,為什麼總不見我們背着書包去上學?還是由我替大家回答他:因為小學校合并到縣裡了,去上學路太遠了。
又問,那你們還想不想學文化知識了呢?我們就一時你看我,我看他,都有心誠實地回答:不想——學了又有什麼用呢?就是學得再強,長大了想當正式伐木工人,那還得托關系走後門呢!可誰好意思這麼誠實地回答啊,正在應該上學的年齡,自己卻說根本不想上學,那話太羞臊了,說不出口。
便都違心地說,其實都可想上學呢。
“瘦老頭他沉吟片刻,問如果我教你們學,你們願意不?這一問,我們又都充聾作啞了。
小夥伴中有一個反問,如果我們讓你教,對我們有什麼好處?瘦老頭摸了摸小夥伴的頭,問榨菜好吃嗎?這下,我們才齊刷刷地回答——好吃!他便接着說,隻要同意他每天教我們兩個小時,我們将會經常吃到好吃的榨菜。
就這樣,我們幾個才上小學四五年級的孩子,以後竟成了那麼一個身患絕症的瘦老頭的學生。
“我們确實以後又吃到了好吃的榨菜,卻并不是每人每次一袋。
他隻給學習有進步的那個,一次照例隻給一袋,比現在飛機上有時候發的那種小袋大不到哪兒去,他說等于是獎勵。
這麼一來,起初隻不過由于太饞才到他那裡去當他的學生的我們,都被激發起了好強心理。
漸漸地,連自己也說不清都甘願當他的學生所為何由了。
“瘦老頭很會教學生,比如他每教我們識一個新字,都會從那個字一千多年以前是怎麼寫的講起。
他說每一個中國字都是長壽佬,都有嬰兒時期和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階段。
每經過一個階段幾乎都要變一次,到再也不變的時候就是固定在最美妙的時候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當然,今天由我們這樣的人聽來,那話毫無獨到之處。
可你别忘了,我們是三十多年前出生在林場的一些孩子,我們連縣城還沒去過呢!教過我們的小學老師,大抵也隻不過具有初中文化程度而已,并且有的還是林場‘革委會’頭頭腦腦的子女。
當老師對于他們,隻不過是混一份工資罷了,他們從沒那麼教過我們新字。
如果他們也像瘦老頭講得那麼有趣味,興許我們都是愛學習的好學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