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受此折磨,因為他們家與玉順嫂的關系真的在“五服”之内,是更親近的。
朋友正講着,玉順嫂來了。
朋友一反常态,當着玉順嫂的面一句接一句數落我,極盡諷刺挖苦之能事,無非說我這個人一向不懂裝懂,自以為是,由于長期被嚴重的頸椎病所糾纏,看什麼事都變成了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雲雲。
朋友的老父母也參與演戲,說我也曾炒過股,虧了幾次,所以一談到股市心裡就沒好氣,自然念衰敗經。
我呢,隻有嘿嘿讪笑,盡量表現出承認自己正是那樣的。
玉順嫂是很容易騙的女人。
她高興了,勸我要多住幾天。
說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熱乎乎的火炕,頸椎病會有減輕。
我說是的是的,我感覺痛苦症狀減輕多了,這個村簡直是我的吉祥地……
玉順嫂走後,我和朋友互相看看,良久無話。
我想苦笑,卻連一個苦的笑都沒笑成。
朋友的老父母則都喃喃自語。
一個說:“這算幹什麼?這算幹什麼……”另一個說:“往後還咋辦?還咋辦……”
我跟那禮貌的少年來到玉順嫂家,見她躺在炕上。
她一邊坐起來一邊說:“還真把你給請來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别見怪啊……”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擺正,我看出那是讓我坐的地方,笑笑,坐了下去。
我說不知道她病了。
如果知道,會主動來探望她的。
她歎口氣,說她得了風濕性心髒病,一檢查出來已很嚴重,地裡的活兒是根本幹不了啦,隻能慢慢騰騰地自己給自己弄口飯吃了。
我心一沉,問她兒子目前在哪兒。
她說兒子已從技校畢業,在南方打工。
知道家裡把錢買成了股票後,跟她吵了一架,賭氣又一走,連電話也很少打給她了。
我心不但一沉,竟還疼了一下。
她望着少年又說,多虧有他這個幹兒子,經常來幫她做點兒事。
接着問少年:“是叫的梁先生嗎?”我替少年回答是的,誇了他一句。
玉順嫂也誇了他幾句,話題一轉,說她是請我來寫遺囑的。
我一愕,急安慰她不要悲觀,不要思慮太多,沒必要嘛。
玉順嫂又歎口氣,堅決地說:“有必要啊!你别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話我聽多了,沒一句能對我起作用的。
何況你梁先生是一個悲觀的人,悲觀的人勸别人不要悲觀,那更不起作用了!你來都來了,便耽誤你點兒時間,這會兒就替我把遺囑寫完吧……”
那少年從抽屜裡取出紙、筆以及印泥盒,一一擺在桌上。
在玉順嫂那種充滿信賴的目光的注視之下,我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
按照她的遺囑,子虛烏有的二十二萬多元錢,二十萬留給她的兒子,一萬元捐給村裡的小學,一萬元辦她的葬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墳,餘下三千多元,歸她的幹兒子……
我接着替她給兒子寫了封遺書,她囑咐兒子務必用那二十萬元給自己修一處農村的家園,說在農村沒有了家園的農民的兒子,人生總歸是堪憂的。
并囑咐兒子千萬不要也炒股,那份兒提心吊膽的滋味實在不好……我回到朋友家裡,将寫遺囑之事一說,朋友長歎道:“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
希望由你這位作家替她寫遺囑,成了她最大的心願……”我張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序、家信、情書、起訴狀、辯護書,我都替人寫過不少。
連悼詞,也曾寫過幾次的。
遺囑卻是第一次寫,然而是多麼不靠譜的一份遺囑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時代人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遺書,一位母親留給兒子的遺書,一封對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遺書……
這麼一想,我心情稍好了點兒。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終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爾濱,幾個村人匆匆來了,他們說玉順嫂死在炕上。
朋友說:“我不能陪你走了……”他眼睛紅了。
我說:“那我也留下來送玉順嫂入土吧,我畢竟是替她寫過遺囑的人。
”
村人們湊錢将玉順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頭她丈夫的墳旁,也湊錢替她丈夫修了墳。
她兒子沒趕回來,唯一能與之聯系的手機号碼被告訴停機了。
沒人敢做主取出玉順嫂的股錢來用,怕被她那脾氣不好的兒子回來時問責,惹出麻煩。
那是一場極簡單的喪事,卻還是有人哭了。
葬事結束,我見那少年悄悄問我的朋友:“叔,幹媽留給我的那份兒錢,我該跟誰要呢?”朋友默默看着少年,仿佛聾了,啞了。
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
我胸中一大團糾結,郁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同樣不知說什麼好。
路邊草叢之下,遍地死蜻蜓。
一場秋雨一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