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
三十餘年後,在我家裡,想到他的父親時,他一邊回憶一邊對我說:“當年,我并不覺得我的辦法卑劣。
甚至,還覺得挺高明。
我希望父親發現玻璃刀上的鑽石粒兒掉了時,以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
那麼小的東西,一旦掉了,滿地哪兒去找呢?即使找不到,哪怕懷疑是我搞壞的,也沒有什麼根據。
隻能是懷疑啊!……”
他的父親回到家裡後,吃飯時見他手上纏着布條,問他手指怎麼了。
他搪塞地回答,生火時不小心被燙了一下。
父親沒再多問他什麼。
翌日,父親一早背着玻璃箱出門掙錢去,才一個多小時後就回來了。
臉上陰雲密布。
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吓得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
然而父親并沒問玻璃刀的事,隻不過仰躺在床上,悶聲不響地接連吸煙……
下午,父親将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依然陰沉着臉卻語調平靜地說:“鑲玻璃這種營生是越來越不好幹了。
哪兒哪兒都停産,連玻璃廠都不生産玻璃了。
玻璃匠買不到玻璃,給别人家鑲什麼呢?我要把那玻璃箱連同剩下的幾塊玻璃都賣了。
我以後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種活兒掙錢養活你們……”
他的父親說完,真的背起玻璃箱出門賣去了……
以後,他的父親就不再是一個靠手藝掙錢的男人了,而是一個靠力氣掙錢養活自己兒女的男人了。
他說,以後他的父親做過臨時搬運工,做過臨時倉庫看守員,還做過公共浴堂的臨時搓澡人:居然還放棄一個中年男人的自尊,正正式式地拜師為徒,在公共浴堂裡學過修腳……
而且,他父親的暴脾氣,不知為什麼竟一天天變好了,不管在外邊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沒回到家裡沖他和弟弟妹妹宣洩過。
那當父親的,對于自己的兒女們,也很懂得問饑問寒地關愛着了。
這一點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們心中的一個謎,雖然都不免奇怪,卻并沒有哪一個當面問過他們的父親。
到了我的朋友三十四歲那一年也就是20世紀90年代初,他的父親因積勞成疾,才六十多歲就患了絕症。
在醫院裡,在曾做過玻璃匠的父親的生命之燭快燃盡的日子裡,我的朋友對他的父親孝敬倍增。
那時,他們父子的關系已變得非常深厚了。
一天,趁父親精神還可以,兒子終于向父親承認,二十幾年前,父親那一把寶貴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壞的,也坦白了自己當時那一種卑劣的想法……
不料他父親說:“當年我就斷定是你小子弄壞的!”
兒子驚訝了:“為什麼父親?難道你從地上找到了……那麼小那麼小的東西啊,怎麼可能呢?”
他的老父親微微一笑,語調幽默地說:“你以為你那種法子高明啊?你以為你爸就那麼容易受騙呀?你又哪裡會知道,我每次給人家割玻璃時,總是習慣用大拇指抹抹刀頭。
那天,我一抹,你粘在刀頭上的玻璃碴子,紮進我大拇指肚裡去了。
我隻得把揣進自己兜裡的五角錢又掏出來退給人家了。
我當時那種難堪的樣子就别提了,好些個大人孩子圍着我看呢!兒子你就不想想。
你那麼做,不是等于要成心當衆出你爸爸的洋相嗎?……”
兒子愣了愣,低聲又問:“那你,當年怎麼沒暴打我一頓?”
他那老父親注視着他,目光一時變得極為溫柔,語調緩慢地說:“當年,我是那麼想來着。
恨不得幾步就走回家裡,見着你,掀翻就打。
可走着走着,似乎有誰在我耳邊對我說,你這個當爸的男人啊,你怪誰呢?你的兒子弄壞了你的東西不敢對你說,還不是因為你平日對他太兇嗎?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對于他是最可親愛的一個人,他至于那麼做嗎?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那麼做是容易的嗎?換成大人也不容易啊!不信你回家試試,看你自己把玻璃搗得那麼碎,再把那麼小那麼小的玻璃碴粘在金屬上容易不容易?你兒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
“我走着走着,我就流淚了。
那一天,是我當父親以來,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
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窮日子累糙了,顧不上關懷自己的孩子們了……”
“那,爸你也不是因為鑲玻璃的活兒不好幹了才……”“唉,兒子你這話問的!這還用問嗎?……”我的朋友,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兒子,伏在他老父親身上,無聲地哭了。
幾天後,那父親在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守護之下,安詳而逝……我的朋友對我講述完了,我和他不約而同地吸起煙來,長久無話。
那時,夕照灑進屋裡,灑了一地,灑了一牆。
我老父親的遺像,沐浴着夕照,他在對我微笑。
他也曾是一位脾氣很大的父親,也曾使我們當兒女的都很懼怕。
可是從某一年開始,他忽然判若兩人似的,變成了一位性情溫良的父親。
我望着父親的遺像,陷入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