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玻璃匠”的年代,城市百姓的日子都過得很拮據,也特别仔細。
不論窗玻璃裂碎了,還是相框玻璃或鏡子裂碎了,那大塊兒的,是舍不得扔的,專等玻璃匠來了,給切割一番,拼對一番。
要知道,那是連破了一隻瓷盆都舍不得扔,專等锔匠來了給锔上的窮困年代啊!……
玻璃匠開始切割玻璃時,每每吸引不少好奇的孩子圍觀。
孩子們的好奇心,主要是由“玻璃匠”那一把玻璃刀引起的。
玻璃刀本身當然不是玻璃的。
玻璃刀看上去都是樣子差不了哪兒去的刃具,像臨帖的毛筆。
刀頭一般長方而扁,其上固定着極小極小的一粒鑽石。
玻璃刀之所以能切割玻璃,完全靠那一粒鑽石。
沒有了那一粒小之又小的鑽石,一把玻璃刀便一錢不值了。
玻璃匠也就隻得改行,除非他再買一把玻璃刀。
而從前一把玻璃刀一百幾十元,相當于一輛新自行車的價格,對于靠鑲玻璃養家糊口的人,談何容易!并且,也極難買到。
因為在從前,在中國,鑽石本身太稀缺了。
所以,從前中國的玻璃匠們,用的幾乎全是從前的從前也即新中國成立前的玻璃刀,大抵是外國貨。
新中國成立前的中國還造不出玻璃刀來。
将一粒小之又小的鑽石固定在銅或鋼的刀頭上,是一種特殊的工藝。
可想而知,玻璃匠們是多麼愛惜他們的玻璃刀!與俠客對自己的兵器的愛惜程度相比,也是不算誇張的。
每一位玻璃匠都一定為他們的玻璃刀做了套子,像從前的中學女生每每為自己心愛的鋼筆織一個筆套。
有的玻璃匠,甚至為他們的玻璃刀做了雙層的套子。
一層保護刀頭,另一層連刀身都套進去,再用一條鍊子系在内衣兜裡,像系着一塊寶貴的懷表似的。
當他們從套中抽出玻璃刀,好奇的孩子們就将一雙雙眼睛瞪大了。
玻璃刀貼着尺在玻璃上輕輕一劃,随之出現一道紋,再經玻璃匠的雙手有把握地一掰,玻璃就沿紋齊整地分開了,在孩子們看來那是不可思議的……
我的一位中年朋友的父親,便是從前年代的一名玻璃匠。
他的父親有一把德國造的玻璃刀。
那把玻璃刀上的鑽石,比許多玻璃刀上的鑽石都大,約半個芝麻粒兒那麼大。
它對于他的父親和他一家,意味着什麼不必細說。
有次,我這一位朋友在我家裡望着我父親的遺像,聊起了自己曾是玻璃匠的父親,聊起了他父親那一把視如寶物的玻璃刀。
我聽他娓娓道來,心中感慨萬千:
他說他父親一向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
他十歲那一年,他母親去世了,從此他父親的脾氣就更不好了。
而他是長子,下邊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父親一發脾氣,他就首先成了出氣筒。
年紀小小的他,和父親的關系越來越緊張,也越來越冷漠。
他認為他的父親一點兒也不關愛他和弟弟妹妹。
他暗想,自己因而也有理由不愛父親。
他承認,少年時的他,心裡竟有點兒恨自己的父親……
有一年夏季,父親回老家去辦理祖父的喪事。
父親臨走,指着一個小木匣嚴厲地說:“誰也不許動那裡邊的東西!”——他知道父親的話主要是說給他聽的,同時猜到,父親的玻璃刀放在那個小木匣裡了。
但他畢竟是個孩子啊!别的孩子感興趣的東西,他也免不了會對之産生好奇心的呀!何況那東西是自己家裡的,就放在一個沒有鎖的,普普通通的小木匣裡!于是父親走後的第二天他打開了那小木匣,父親的玻璃刀果然在内。
但他隻不過将玻璃刀從雙層的絨布的套子裡抽出來欣賞一番,比畫幾下而已。
他以為他的好奇心會就此滿足。
卻沒有。
第三天他又将玻璃刀拿在手中,好奇心更大了。
找到塊碎玻璃試着在上邊劃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為兩半,他就覺得更好玩了。
以後的幾天裡,他也成了一名小玻璃匠,用東撿西拾的碎玻璃,為同學們切割出了一些玻璃的直尺和三角尺,大受歡迎。
然而最後一次。
那把玻璃刀沒能從玻璃上劃出紋來,仔細一看,刀頭上的鑽石不見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心裡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使用不得法。
刀頭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鑽石,是會被弄掉的。
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麼時候掉的,可能掉在哪兒了?就算清楚,又哪裡會找得到呢?就算找到了,憑他,又如何安到刀頭上去呢?他對我說,那是他人生中所面臨的第一次重大事件。
甚至,是唯一的一次重大事件。
以後他所面臨過的某些煩惱之事的性質,都不及當年那一件事嚴峻。
他當時可以說是吓傻了……
由于恐懼,那一天夜裡,他想出了一個卑劣的方法——第二天他向同學借了一把小鑷子。
将一小塊碎玻璃在石塊上仔仔細細搗得粉碎,夾起半個芝麻粒兒那麼小的一個玻璃碴兒,用膠水粘在玻璃刀的刀頭上了。
那一年是1972年,他十四